（第五十章）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沈清秋坐在书案前盯着面前的锦盒发呆，他把胳膊撑在书案边，手指在案上轻敲，皱着眉头抿着唇，神色变幻不定。

岳清源一进书房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他对沈清秋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几乎一瞬间就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清秋师弟，你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岳清源笑道。

沈清秋闷闷地道：“柳清歌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非要送我一枚玉佩。”

“就是这个。”沈清秋指了指面前的锦盒。

岳清源打开锦盒拿起玉佩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把它放回了锦盒：“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①。柳师弟送你这枚玉佩是表示对你的认可之意。他既然说了送给你，你收下便是，有什么好烦恼的。”

沈清秋讥诮道：“笑话，我堂堂清静峰峰主，何须他一个百战峰的莽夫来认可。”说完就有点烦躁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看向远山。

窗口这里的视野极好，能直接看到穹顶峰和百战峰，沈清秋把视线放在了穹顶峰，就见穹顶峰巍峨壮丽，凝重的宛若女子黛色的眉，有片片云彩低垂着头环绕在山腰。

耳边只听到岳清源的声音：“清秋师弟，你我都是起于微末，与其他峰主们世家贵胄的出身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这也使得我们必须付出比别人都大得多的努力才能得到很少的回应，你平时最是注重颜面，能得到柳师弟的认可十分难得，如今你也算是得偿夙愿。”

沈清秋不答话，虽然这么多年的相处岳清源还算是了解沈清秋，但他依然不知道沈清秋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沈清秋一贯所表现出来的矜傲疏离其实都是为了掩盖他内心里深深的自卑。

这个世界给予他的从来都是满满的恶意，哪怕已经是清静峰的峰主，沈清秋依旧在以前的阴影里走不出来。

同样都是峰主却因为出身的不同依然能分出三六九等，曾经沈清秋也满怀希望和热忱地想要融入这个集体，但是由于一开始周围人对他的误解，加上他自身的敏感多疑，放大了周遭的恶意，一些人对他的看不起、不接纳，乃至冷嘲热讽，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把他打回了冰冷的现实。

沈清秋从小就性格倔强愈挫愈勇，如今他早已习惯了众人对他敬而远之的冷漠态度，且常用横眉冷对的姿态去面对和抗争。

现在猛然间得到了其他峰主的认可，还是身为世家贵胄之首的百战峰峰主柳清歌的认可，正如岳清源所说这很难得，不是一般的难得。

在这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在那些想象中他也曾觉得扬眉吐气，也认为自己可能会欣喜若狂，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在那些官宦世家子弟们眼中依旧是格格不入。

希望渐渐被失望所取代，失望又慢慢演变成绝望，就在沈清秋觉得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向来目中无人的柳清歌却突然向他伸来了橄榄枝。

沈清秋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能感受到柳清歌是真心示好，但沈清秋无法欣然接受，他心中更多涌现的是不知所措。

因为他抵触，他和柳清歌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互相伤害了这么久，这些伤害就像一颗颗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就算把钉子拔出来了，还是会留下孔洞，不是一时一事就能弥补、能愈合，能让他们立刻冰释前嫌的。

他害怕，以己度人，他觉得柳清歌从来就看不起他，他怕柳清歌对他的感激只是一时，过后他又会被打回原形，重新变得人人厌弃。

他从不掸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因为他见过的黑暗太多，失望的次数太多，他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但这些心思他不想说给任何人听，尤其是岳清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是双向的，当一个人用阴暗的眼光去看世界，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好人，用无所谓的态度去面对所有的人，别人也会报以无所谓的态度，这样会导致一个恶性循环。

一直以来他与别人之间的互动交流已经误入歧途，长时间过度的自我保护本能，已经使浑身是刺的他从以前的被动反击演变成了主动出击，这使得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都很难受，却又无力改变。

然而此时此刻，任谁都没有想到，柳清歌这个主动示好的举动在无意间打破了某种循环，成为了一个改变现状的契机，就像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从而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沈清秋啊，沈清秋，你真是个贱皮子。以前人家不想搭理你，你上赶着往跟前凑，现在他们接纳你了，你反倒怂了。真是没有吃不下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站在窗边的沈清秋自嘲的想到。

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②，不是没有道理，穹顶峰碧绿欲滴、云蒸霞蔚的恢宏气势确实能够开阔人的心胸，任是沈清秋再怎么别扭也有一种胸中块垒一扫而光的感觉。

偏偏此时岳清源在他身后笑道：“以前他们那般议论你，你都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现在怎么倒不自在了。”

沈清秋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回过身来到书案边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一首《咏红梅》③：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岳清源看了沈清秋写下的诗句连连颔首：“好一句‘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句更好，我辈修行之人就不应该妄自菲薄，要坚定道心才是。清秋师弟的心性又有所增益，可喜可贺。我来为你把这玉佩系上如何？”

沈清秋抿了抿唇，却没有拒绝。

岳清源便拿起玉佩俯下身分外仔细地系在了沈清秋腰间的革带上，洁白莹润的玉佩堪堪压住袍角，衬在青衣上显得相得益彰，为沈清秋增添不少矜贵之气，深绿色的穗子垂下更添了几分雅致。

岳清源整理得当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一番，欣喜道：“不错，这枚玉佩果然很配你。”

却听沈清秋漫不经心地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④”

岳清源闻言心头巨震，他原本坦荡的目光就像被点燃的香头烫了一下赶紧收了回来，接着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瞄沈清秋，他发现沈清秋正低着头摆弄着玉佩上的穗子，岳清源一向平和稳重的脸上瞬间燃起了一大片火烧云，这片红云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直漫延到脖子和耳根，甚至有漫延到全身的趋势。

他结结巴巴地道：“小……清秋……师弟，我……我峰上还有事，我先告辞了。”说完连行礼都忘了就风驰电掣般走了。

沈清秋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岳清源为什么会脸红，一抹血色悄悄的爬上他苍白的面颊……

“见过掌门师伯。”洛冰河站在竹舍院子里的小路边向岳清源躬身行礼，他的脚边放了一个食盒。

岳清源一反常态，只是冲着他“嗯”了一声，胡乱点了点头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奇怪，岳清源每次见到我不都会问一大堆关于师尊饮食起居的事吗？今天怎么突然转性子了。”洛冰河看着岳清源的背影想着，又提起食盒来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出沈清秋清冷的声音。

洛冰河推门进去就看到沈清秋背对着他负手站在窗边，就对沈清秋行礼道“师尊，现在就用饭吗？”

沈清秋应了一声就回过头和洛冰河一起离开书房来到花厅，洛冰河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放在花厅里的圆桌上，沈清秋道：“不用摆了，我自己来，你等会儿再来收拾吧。”

洛冰河收回手准备向沈清秋行礼告退，他抬眸看了沈清秋一眼就愣住了，只见沈清秋白皙的脸上透出一层薄红，上挑的眼尾也隐有红晕，一向清冷的眸子此时蒙了一层水雾，就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色琉璃珠子，显得格外的澄澈。

洛冰河看呆了，那是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看到过的沈清秋，此时的沈清秋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夏日荷塘里粉嫩的菡萏，娇艳却又不失清雅、高洁，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一瞬间的惊艳深深地映入他的脑海中，不管之后时间了过去多久都令他无法释怀。

“洛冰河？”沈清秋有点纳闷，这孩子怎么呆呆的，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沾了灰了？”

沈清秋一边问一边掏出手帕在脸上擦了擦。

“没……没有，师尊脸上没有沾什么，是……是弟子失礼了，弟子告退。”洛冰河行了礼，全身僵硬同手同脚的走了。

沈清秋摇摇头不禁失笑，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一个个的都这么古怪。

不管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只管做好自己，现在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走到桌边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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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①子贡问孔子为什么人们重玉而轻石时，孔子答道：“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guì音贵），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②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来自《论语》·雍也篇。译义有多种。

其一：孔子说：“智慧的人喜爱水，仁义的人喜爱山；智慧的人懂得变通，仁义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乐，仁义的人长寿。”

其二： “智者乐，水” ——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仁者乐，山” ——仁者之乐，就像大山一样，岿然矗立、崇高、安宁。

③ 出自《红楼梦》第五十回。《咏红梅花得“红”字》是《红楼梦》中邢岫烟所作，在此引用是说明沈清秋当时的心情，即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傲然屹立，无视毁誉自在从心。

④“罗缨”是古代女子出嫁时系于腰间的彩色丝带，以示人有所属。清闻人倓《古诗笺》中把“美玉缀罗缨”解释为“以玉缀缨，向恩情之结。”古代女子为心仪之人的佩玉结缀罗缨，心意昭昭。岳清源为沈清秋系上玉佩的举动就被他联想成“美玉缀罗缨”所以他脸红逃跑了。

世事人情真是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一个小小举动会引发怎样的后果。由于洛冰河重生所带来的种种变数，“婆娑”世界里众人的命运走向已经和“狂傲”世界大相径庭，就算是重生的洛冰河也已经完全失去了手握剧本，先知先觉的便利。

俗话说：人不作死就不会死，洛冰河还是忍不住要作妖，结果挨了一顿打，这一次他对自己挨的这顿打又是什么心态呢？很快就要过年了，沈清秋在年关守夜的时候又告诉了洛冰河什么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呢？敬请期待下一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