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一）

这八个字放在信白身上，简直是把那份刀尖上滚过的爱剖开来给人看——韩信的枪尖永远朝着敌军，也永远在转身时避开李白的方向；李白的酒壶里装着长安的风，也装着看不透韩信眼底的迷茫。

他们是天生的猎手与孤狼，彼此的气息里都带着同类的警觉。韩信怀疑李白那身散漫下藏着的算计，怕他某天醉后一句“不过逢场作戏”，就碾碎了自己用战功垒起的方寸温柔；李白也猜不透韩信铠甲下的心跳，是为了疆场荣光，还是藏着半分对自己的牵念。军帐夜谈时，韩信指尖叩着案几问“若有一日阵前相见，你剑指何方”，李白仰头饮尽杯中酒，笑说“自然是赢者为王”，可杯底晃出的，分明是不敢直视的慌张。

可深爱偏生在这怀疑的裂缝里疯长。韩信在敌军阵营里杀得眼红，瞥见李白白衣染血时，枪尖硬生生偏了半寸，换来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白在月下独酌，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会悄悄把写着“淮阴”二字的纸条揉碎在风里。他们都信自己的道——韩信信“功成万骨枯”的霸业，李白信“安能摧眉折腰”的自由，这道鸿沟宽得能容下千军万马，却容不下一句直白的“我在意你”。

于是只能在对立的阵地上，用最锋利的方式表达关切。韩信破城后第一件事，是遣人送去伤药，却在药盒里塞了张写着“废物”的字条；李白潜入敌营刺探，看见韩信案上摆着自己遗落的酒葫芦，转身时故意将佩剑的穗子留在了帐外。他们站在信仰的两端，像两座互望的孤山，山顶覆着永不消融的冰雪，山底却藏着暗涌的温泉，只在无人窥见的深夜，悄悄烫热彼此的轮廓。

就像那场决战前夜，韩信在帐外立了半宿，听着帐内李白低低的咳嗽声，终究没进去。他知道明日枪剑相交时，谁也不会手软——可此刻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声里藏着的，分明是“愿你活着，哪怕是以胜我为代价”的私心。这爱太沉，沉得能压垮彼此的信仰；这爱又太轻，轻得只能在刀光剑影里，化作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决战那日的风是腥的。

韩信的枪穿透第三重盾阵时，余光扫到了斜前方的白影。李白的剑正挑落己方旗手的头盔，银辉裹着杀气掠过时，却在离韩信咽喉三寸处猛地顿了顿——就那一瞬间，足够韩信的枪尾磕上他的剑柄。

“分心了。”韩信的声音裹在甲胄碰撞的脆响里，听不出情绪。枪尖离李白心口不过半尺，他看见对方衣襟上沾着的酒渍，是昨夜他故意打翻在案上的那坛“新丰”。

李白笑了笑，剑峰转势擦着枪杆滑开，带起的劲风扫乱了韩信鬓角的发丝：“将军的枪，还是这么急。”指尖却在剑柄内侧摩挲，那里刻着个极小的“信”字，是某次醉酒后，他借着给韩信修剑的由头偷偷刻的。

暮色漫上来时，双方都退了兵。韩信在帐里处理伤口，军医刚挑出肩甲下的箭头，帐帘就被风卷开道缝。他抬眼，看见李白蹲在帐外的老槐树下，正用剑尖拨弄地上的石子，酒葫芦挂在腕间晃悠，却没见他喝一口。

“滚。”韩信低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白没动，反而抛过来个油纸包。韩信接住，触手温热，是刚出炉的胡饼，还冒着芝麻的香。“城西老张记的，”李白的声音隔着帐帘飘进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沙哑，“你小时候总抢我的吃。”

韩信捏着胡饼的指节泛白。他当然记得。那年他们都还没佩剑，在淮阴的田埂上追着蝴蝶跑，李白偷了家里的钱买胡饼，分给他半块，自己啃着剩下的边儿，说“等我以后成了大侠，天天请你吃”。

帐内静了片刻，韩信听见自己说：“明日……不必留手。”

帐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传来李白的笑，轻得像风拂过湖面：“放心，砍不伤你那身宝贝铠甲。”可韩信数着脚步声渐远，数到第三十七步时，听见一声极轻的咳嗽，混着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是那只酒葫芦。

后半夜下起了雨。韩信披上披风出去，老槐树下只剩摔碎的陶片，酒液渗进泥土里，漫开淡淡的苦香。他弯腰拾起最大的一块碎片，边缘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上面，倒像是给那模糊的“白”字，添了点活气。

天快亮时，他把碎片塞进贴身的锦囊，和那块刻着“信”字的剑柄残片放在一起。军医进来换药，看见将军对着烛火发怔，锦囊敞着口，里面的东西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将军，”军医忍不住劝，“李校尉……毕竟是敌军将领。”

韩信合上锦囊，指尖在上面按了按，那里还留着碎片的棱角。“我知道。”他说。

他知道李白的剑明日会刺向哪里，就像李白也知道他的枪会挑向何方。他们会在阵前斗到精疲力竭，会用最狠的话刺向彼此的软肋，会让旁观的士兵都以为这两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

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枪尖偏过的那半寸，剑峰顿住的那瞬间，藏着多少“想护你周全”的私心，又压着多少“不能护你周全”的绝望。

就像此刻，雨打在帐顶噼啪作响，韩信摸出那半块凉透的胡饼，一口口嚼着。芝麻的香混着血的腥，竟吃出点当年田埂上的甜。

他想，等这场仗打完了，不管谁输谁赢，他都要去长安的酒肆里等一等。

等那个白衣人掀帘进来，把新酿的酒拍在案上，笑骂一句“你怎么还没死”。

到那时，他就把锦囊拍在桌上，看李白看见那两块碎片时，会不会红了眼眶。

至于现在——

韩信握紧了枪，听着帐外渐起的号角声，眼底的温柔被寒霜覆住。

先打赢这仗再说。

毕竟，活下来，才有资格谈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