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一

我的名字叫“静一”。

据说我刚出生时就跟其他的孩子有些不同，据说，当时为母亲接生的老婆婆见我不哭，便用力拍了我好几下，想让我哭出来，可是我还是没有哭，反而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的朝她笑，这可把她吓得不轻。现在想来，这也许便是我现在时常呼吸不顺的原因吧。本来母亲想为我取名“静姝”，但是后来父亲找了个人来看我，那个人对我连连摇头，说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就好了，并且自顾自的将“姝”字改成了“一”字，从那开始，有关于母亲和我的闲言碎语便不断出现，父亲却对此不管不顾，渐渐的与母亲疏离，直至妹妹出生后便彻底抛弃了我们。

为母亲接生的老婆婆活了很久很久，临终的那段时间已经开始认不清人，但她却能准确无误的念叨出我的事，直到咽气前都是如此，我并不排斥她，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会与我谈论母亲的事的人就只剩下莲少爷一人了。老婆婆的儿子与女儿都不在身边，所以最后是我和几个姨娘为她敛的尸。

我的父亲是当地一个非常有名的官员，母亲则是在他手下工作的贱民（指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地位比普通百姓更低一层），所有的人都认为母亲是因为肚子不争气，没能生下男孩才被父亲抛弃的，但我却认为母亲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被父亲抛弃后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带着我和妹妹静娣去到李府做工，并且养活了我们姊妹二人，而我的运气则出乎意料的好，在五岁的时候就被莲少爷看中，成为他的贴身婢女，静娣后来也被他安排到了梅叔手下做些杂活，日子比较清闲，我们平日里就没有接触过什么重活，所以有些娇养。

在我对母亲有限的记忆中，她布满薄茧的手里手一直不停的干着活，白皙的面庞被肆虐的寒风冻的通红，即使这样，她的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却总是闪着笑意，我蹲在母亲的脚边，盯着地上未化的雪花，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无数闪闪发光的小精灵般，我的思绪仿佛也飘到天上去了，母亲总是会对我说，“你一定要尽心的服侍莲少爷啊，静一。”彼时，幼小的我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话，只能一个劲的点头，“母亲我知道，可是莲少爷现在正在读书啊！”

“你是莲少爷的贴身婢女，莲少爷在哪里你就要在哪里，快点去他身边。”

“知道啦！”

在母亲的催促之下，我终于不情不愿的起身向着书房走去，一步三回头，母亲那通红的面庞、温柔的笑容落在了我的眼睛中，随着时光被永远定格在那里，在后来的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母亲是美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很羡慕母亲的美貌，很多人都说我的眼睛跟母亲很像，母亲您看我像不像您？我很想问出这句话，可是还没等我成长到少女的时候，母亲就因为过劳去世了，我想念母亲，自八岁到十八岁的这十年以来从未停止。

在夏季月的一天，莲少爷被当今的王上诏进了王宫，我和马夫在宫外等着他，不出意外，归来的莲少爷脸色相当麻木，在我们三人行入集市前，他始终一言未发。

今日的集市分外热闹，或许是因为巧夕将至，一些平日里不太常见的荷包玉饰，以及女儿用的胭脂水粉之类的都大大方方的摆了出来，我无意中瞥见了一盒从未见过的香料，便趁着空隙多看了两眼，谁知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莲少爷却在这个时候出声了，“你想要那个吗？”他用握着刀鞘的手指向了我看的那个摊子，我吃了一惊，连忙摇头，“不不不，奴家只是先前从未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马夫听到我们的对话后便识趣的把缰绳交到我的手上，自己退到了一边——如果不想耳朵被割下来，那么在莲少爷与静一说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闻言，莲少爷似乎陷入了沉默，我觉得有些尴尬，便也开始主动找话题，“少爷，您为何进王宫还要专门配剑啊？”

“只是以防不时之需罢了。”他面无表情，出于经验，我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但我只是一介粗人，根本就参透不了其中的玄妙，以防不时之需？王宫里有什么危险吗？他这句话说的我摸不着头绪，不过，近日以来，大王倒是赏赐给李氏不少的财物和人手，那些侍卫都配着相当好的剑呢……我只能哈哈一笑，“少爷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考试一定准备的很好了吧，奴家看您的马上还带着书呢，好厉害哦！”

“哼，”他斜睨了我一眼，眉宇间的肃杀之意终于被笑容冲淡了些许，“你就会拍马屁。”

约两个月前，莲少爷成亲了，他的妻子，是当地一个大官的女儿，不，也许我应该说的再详细一点，那个大官的女儿，就是我的妹妹静娣，只不过她现在改名为丽寻了，许久未见，她变得非常漂亮，就好像是生长在花丛中的那一朵木槿花，娇艳美丽，我称乎她为“大夫人”，这一切都该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就在母亲逝世后不久，一个自称为父亲手下的侍卫将我带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跪在地上，趁着走动的功夫偷瞄了他一眼——他整个人大腹便便，不能说是难看吧，但是跟美丽的母亲却毫不匹配，他用一种令人感到恶心的眼神扫视着我，我下意识的颤抖，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被权衡着卖多少钱的货物，后来也确实证明我当时的感觉没有错，半响，他才缓缓的说道，“你的母亲去世了，为父我也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作为你的父亲，我有权利将你接回来，让你成为一个大家闺秀。”

？！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那时的我还年幼，但是父亲话中对于母亲的轻蔑之意却是无所遁藏的，他似乎从未想过遮掩，是啊，是啊，他娶了那么多权高望重的妻子，有那么多的孩子，而我虽然是他的女儿，但终归还是贱民所出，也许他还会认为把我找过来，是我的荣耀吧。

（在当时，孩子的地位归于母亲，贱民所出的孩子只能是贱民，除非能够攀上枝头，得到贵族的青睐，生下男孩后便可脱离贱民身份，如此最多成为一个小妾。）

“……谢谢您的好意。”我规规矩矩的向他磕头，谢绝了他的邀请，他不悦的眯起了眼，却还是装作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为何呢？静……”他卡住了，似乎是想唤我的名字，却又忘了，你看啊，这个男人自称是我的父亲，却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明明这个名字还是他要这么叫的，我贴心的为他提醒，“静一。”他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两下，继续道，“……静一啊，将你接过来是最好的选择，在父亲这里，你能接受到好的教育，不能到外面成为一个疯丫头，这样的话丢的只会是你父亲我的脸。”

……难道抛弃妻女，丢的就不是你的脸了吗？我脑海中那一个名为“理智”的弦似乎崩了。

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就不应该因为尊严问题拒绝他，或许我答应了，后来被送来与少爷成亲的人就是我了，可是这一切都是天命，而天命是不能更改的，我尚且未满九岁，静娣才六岁，思及静娣留在这里，总比跟着我在外面做杂活过的舒服吧，所以我便将静娣送了过来，她比我小，按理说应该更能接受父亲，而且还能摆脱贱民的身份，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后来，我打听到她改了名字，被安排到了父亲正妻的名下做女儿，我自然是为她高兴的，却没想到现在会是这么个局面。

在私下，我还是习惯称呼她为静娣，十年里，我曾无数次想要偷偷的去看望她，却被无数次拒之门外，父亲也没有骗我，他确实让静娣受到了最好的教育，看看，现在她是多么的漂亮，多么的尊贵啊！不像我，大字不识几个，连少爷都曾屈尊纡贵教我识字，可是我实在是太笨了，学了很久很久，才能勉强把少爷的名字写工整。

可是啊，少爷……我偷偷的瞟了一眼少爷俊挺的侧脸，似乎是因为政治联姻的缘故，他很不喜欢新娘，所以从未跟新娘亲近过，在一个月黑风高，万籁寂静的夜晚，少爷这么对我说——

“我不想办婚事。”

我正在为他收叠衣服，听到这句话后，吓的差点没把手里的衣服丢出去，“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在说笑，“这一点都不好笑啊，少爷，婚事都迫在眉睫了，哪有不办的道理呀？”

少爷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平缓的声音，“你难道很希望我娶她吗？”

“这……就算是不娶她，少爷您终究还是要娶别家小姐的呀。”我看到他的眼底满是哀伤，我用力的调整着面部肌肉，想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僵硬。

“……你是这么想的？”

“您究竟怎么了，少爷？”莫非是嫌弃静娣的出身？而且他的表情很复杂，有错愕，有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恼羞成怒，他却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转过身体，看着我做完手里的活，我觉得气氛有着些许不对，正准备提前告退，他却一把将我扯入怀里，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男欢女爱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少爷想做，我便不会拒绝他。

可是那一整晚我都没睡好，呼吸不畅之类的我倒是习惯了，可为何心却也感觉被揪起来了一样？早上少爷亲自喂我喝药，我甚至难受的吐了出来，现在想想那时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在我思绪混乱之际，我渐渐的落后了，马夫出于善意顶了我一下，我这才又追了上去，少爷唤我，“静一。”

“是。”

这两个月以来，少爷的笑颜似乎越来越少，曾经，明明我只需要采摘一朵木槿花便可让少爷笑，可现在总是一脸严肃，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呢？无论怎样都想不明白啊，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派不上用场，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想一直待在少爷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