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阿雯

2006年夏初。

梦开始的地方是雨花巷那头的水塔上，他仍然清晰地记着那天，夏日初始，春夏交际的天气，阳光不是很烈。

他们家刚搬来雨花巷没多久，住在一个租金便宜的破屋子里，他爸是农民工，在附近工地上干活，拖家带口从农村搬来这座城市。

小时候在农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在雨花巷的生活，毕竟他是在雨花巷住下之后，人生才渐渐开始有了颜色。

那时候，他还姓孙，小名叫阿雯，起个女孩的名字是因为小时候早产，体弱多病，村里有算命先生让起女孩名字，说是有无常来索命的话找不到人。

年仅7岁的他来到这个新环境里，对一切都赶到很陌生，但止不住对窗外世界的好奇心，经常自己溜出去探索新大陆。

那时候家里还算和睦，父亲一天到晚在工地干活，母亲在家里做些零碎的手工品挣钱，家里有钱了还买了辆二手小摩托。

他走街串巷把河这边差不多都探索完了，他经常能看到有几个小男孩在路边追打嬉戏，手里拿着当下流行的最新的玩具，穿着干净的衣服，虽然每天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就不是干净的了，他们还剔着清爽的短发，笑得很开心，很让人羡慕。

同龄人之间的吸引力是无限大的，更何况还是在那个渴望友谊的年纪。

但是，年幼的阿雯看着自己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手里的玩具是母亲雕的木头小兔，头上的长发长期没打理，乱糟糟地趴在头顶，跟路边的乞儿有得一拼。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阿雯不明白，都是一个爸、一个妈生出来的，都长得人模人样，为啥自己像是融不进那群同龄人的生活。

但是，之后的某天，他的梦，开始了。

那天中午，醉了酒的父亲回到家，对母亲又打又骂，阿雯没见过这种情况，平时家里虽然没有那种家和万事兴的气氛，但父亲母亲相互尊重，勉勉强强一起搭伙过日子。

那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但可以说绝对不是最后一次，阿雯很害怕，他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翻了出去，想离这混乱的地方远点，再远点。

他过了那条平时没敢过去的河，河那边是雨花巷的尽头，立着座灰色的水塔，形状像把倒着的伞，水塔底下的门虚掩着，锁被撬开了。

阿雯好奇地钻了进去，里头空间不大，圆柱形的内壁上订着可以攀爬的生了锈的铁梯，旁边还有几根比自己还粗的水管。

铁梯一路往上，一时竟不知道终点在哪，这个空间并不黑暗，里面不是那种完全的不透光，上面有小窗口将外面的光线投进来，一束一束的，交替着照亮了这个空间。

他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像是探索顶端有没有巨人国的魔藤一样，他顺着那梯子爬了上去，梯子虽然很高很长，但中间每隔一段高度便有一个平台可以让他休息会，小窗口也可以看到外边的景色。

他根据小窗口，看出来自己越爬越高，地面上的房子在不断变小，路上的人也愈发不清晰起来，不知不觉到了顶，顶上有小洞可以钻出来，外面是一个平台，平台边缘有栏杆护着。

阿雯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观察这个世界。

远处天际下群山绵延起伏，城市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绵延到山脚下的边际线，楼房高低起伏鳞次栉比，中间夹杂着一些翠绿的树木，他能看到这边的湖泊公园，那边的操场学校，脚下巷子弯弯曲曲留出一条小道蔓延到那边的街道上，那条穿巷而过的小溪竟然这么长，铺在城市中央不知消失在哪个犄角旮旯。

他能看到自己家的小破屋，还有小破屋对面的二层小院，小院门口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那几个聚一起玩耍的孩子。

他看着他们，看入了迷，天气凉爽舒适，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泛起睡意。

……

阿雯做了一个梦，他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梦里有一只大狗狗很亲近他，一直在舔他，蹭他，蹭他的鼻子，很痒，很痒……

“阿秋”，阿雯打了个喷嚏。

身旁传来憋笑声，“噗。”

阿雯揉揉自己的鼻子，睁开眼，面前有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正是刚刚的作案工具，他瞪着他的圆眼睛看着自己，是那几个孩子里面长的最好看的那个，阿雯认识他，至少单方面算是认识，毕竟看着他们玩看了很久。

“我认识你，”小男孩语出惊人，声音奶里奶气的，“你就是那个一直在偷看我们的人。”

“我没有！”

阿雯不想承认自己一直在看他们玩，他觉得自己很卑微，但不允许别人扒开自己的伤口将他的卑微公之于众。

“你就有，我经常看见你躲得远远的。”小男孩毫无察觉，还在阿雯的雷区蹦跶。

“那不是我！”

阿雯还在狡辩，他没想到他自以为是的躲藏在这小男孩的眼里就和没藏一样，原来那么多次，数不清的偷窥，在他们眼里竟然如此明显。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去了全部衣服，在阳光下公开处刑，暴露出自己所有的不堪和卑微。

小男孩皱起眉头，嘟着嘴，装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认认真真地说：“就是你，你不要骗人了，小孩子不能说谎。”

阿雯羞红了脸，一把把人推开，躲得远远的不想理他。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这一觉睡到了日薄西山，太阳已经从他的头顶挪到那远处山峦上头了，旁边围绕着一片赤红的火烧云，像是天边起了一场大火，将天空这张白纸烧着，烧得热烈奔放，烧得人心中止不住的剧烈跳动，为此时此刻的美景。

“好看吧。”那个小男孩又凑了上来，“我经常爬到这里来，下面的门锁是我拿石头砸掉的，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小男孩带着笑，脸上照着夕阳余下的光，带起一片暖色。

“这个秘密连乐乐和鸿远都不知道哦”

小男孩很骄傲，也很高兴和阿雯分享这个秘密。

“其实我们一直想找你一起玩的，就是每次试着靠近你，你就躲起来了。”小男孩的眼睛透露着真诚，夹带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阿雯并不知道他们试图邀请自己，但他确实一直在他们快要凑近来时躲到更远的地方。

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偷窥行为，但抵不住想和同龄人一起玩的诱惑。

“真的吗？”

他们真的愿意和自己玩吗？不会嫌弃自己是个脏小孩吗，还是个坏小孩，偷看别人玩游戏，还是个说谎的小孩，他觉得自己劣迹斑斑。

“真的！”

小男孩眨眨眼，觉得这个新朋友较真的样子很可爱，手痒地伸出手去捏了捏对方的脸蛋，这个新朋友很瘦，脸上没有多少肉，但捏起来手感仍旧很好，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捏一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的脸……像兔子？

突然被捏脸的阿雯有点害羞，他把小男孩的手扯下，又往旁边挪了下，隔开点距离。

“那我跟你们一起玩。”阿雯良好的接受了对方的邀请，“但你们不能欺负我。”他还是觉得自己不配。

“怎么会？”小男孩站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膛，“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揍他。”他用最稚嫩的语气说着最凶狠的话。

很不靠谱，但很有安全感。

阿雯笑了出来，他很久没有笑过了，感觉在这表情在自己脸上很陌生，一个酒窝卡在脸上不上不下的，他笑得很僵硬，也很难看。

“哈哈，你怎么笑成这样。”小男孩看着阿雯别扭的笑，他也笑了出来。

阿雯不笑了，他气红了耳朵，低声说：“阿雯。”

“什么？”小男孩没注意听，阿雯声音太小了，他没听清。

“你可以叫我阿雯。”

阿雯介绍自己的名字，他记得交朋友时要交换名字的。

“哪个文？”

小男孩对于人的名字很是重视，他认识自己每一个朋友的名字，还会写，他觉得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符号，它代表着这个人的存在，是这个人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

“雨字头的雯。”

阿雯在半空中比划，他认识的字不多，但最会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雯啊？”

小男孩若有所思，看着阿雯乱糟糟的长发，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衣服，原来她是女孩子啊？

“怎么了？”阿雯不知道小男孩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突然陷入沉思，然后一副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模样。

“没什么。”小男孩笑着摇了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

“你好，阿雯。”小男孩伸出手，“我叫杨怀瑾，怀瑾握瑜的怀瑾。”

杨怀瑾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不错，很好听，很有文化，他爸总算干了件人事。

阿雯看着杨怀瑾肉嘟嘟的小手，伸出了自己的手窝了上去。那只小手很温暖，触感很好，像自己以前在路边捡到的流浪小狗的大肉爪子。

有这会儿时间太阳已经快要彻底落下了，月亮在另一边爬了上来。

杨怀瑾隐隐约约听见了下面传来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我们下去吧？”

阿雯看向那个穿着围裙站在小院门口喊人的女子，像是比自己的母亲年轻多了，他不知道家里爸妈吵完架了没，也不知道自己回了家能否有一口热饭吃，他现在还不想回家。

“你先下去吧，我再在这待会，我妈还没喊我回去。”

阿雯的母亲不会喊他回去吃饭，从来没有过，他知道自己这是痴心妄想，等一声不会出现的喊饭声。

杨怀瑾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去。

少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人，这个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傍晚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在这么高的地方，稍微刮点风也是冷的。

阿雯打算下去了，不回家也可以到处逛逛，这地方好冷，他不想生病。

刚把头探进那个洞口，他就看见下面有人往上爬着，正是前不久刚下去的杨怀瑾。

杨怀瑾也发现了阿雯，对着他笑着露出了小虎牙，“你妈妈一直没喊你回家，要不你去我家吃晚饭？我妈做饭可好吃了。”

阿雯看着他的笑，突然觉得这地方没有那么冷了，至少在杨怀瑾身边不是。

“好啊，打扰了。”阿雯没去过别人家吃饭，但他知道要讲礼貌，要客气些。

“不打扰，不打扰。”杨怀瑾挠挠头，带着阿雯往下爬。

夜色降临，两个小身影从水塔的门缝里钻了出来，窜进那灯火阑珊的巷道里去了。

【小剧场】

阿雯：我有小杨怀瑾。

阿文：我有大杨怀瑾。

阿雯：小杨怀瑾认识我，双向的！

阿文：大杨怀瑾也认识我，刚认识没多久……

阿雯：哎，你好惨。

阿文：没事，你以后也这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