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之镜象

故乡的百合花开了。

两只蝴蝶正绕着枝头的白花上下飞舞，一只是橙色的，一只是蓝色的，仿佛穿梭于白云之间，犹如童话中的花仙子。

树下，两位少女仰面躺在草坪上，注视着蔚蓝色天空中点缀的云朵。

“梦冰，”其中一位女孩突然开口，“你说，接下来去哪里好呢？”

梦冰翻了个滚，将自己的头与她的挨在一起。

“不知道。”梦冰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那林汐姐想去哪儿？”

“回镇上找个宾馆开间房吧，反正不想回去。除了管家会客气地叫我‘林汐大小姐’外，家里人对我的态度都挺冷漠的。而且，我也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林汐合上眼睛，叹了口气。

林汐是梅家的千金。父亲梅总是某集团的董事长，母亲早在她刚出生没多久时便因车祸离世。父亲很快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于是将林汐送去外婆家寄养。在她九岁那年，外婆也去世了，她又被接回父亲处。父亲给她买了一栋小别墅，给她配备了管家兼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她去学校和各种辅导班。但他不和林汐住在一起，平时也在各大城市间奔波，只是偶尔和她见个面。

林汐很寂寞，也不爱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总是孤身一人，显得形单影只。同学们都说她太高冷，而她则嫌他们太吵闹。

林汐印象中自己和梦冰是在网上认识的。在交往中，林汐得知梦冰和家人有很大的矛盾。可当她想进一步询问时，梦冰却总是马上把话题支开，林汐只好作罢。两人的境遇相似，产生了共鸣，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自从梦冰出现在林汐的生活中后，林汐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朋友。这一年，林汐十四岁。梦冰比林汐略小，被林汐当成妹妹照顾。两人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宇宙的目的是什么？宇宙的规律是否能改变？人类的情感从何而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社会将走向何方？处于青春期的人很容易开始思考类似的哲学问题，尤其是情感被压抑，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时。

除了不爱与他人交往外，林汐还喜欢自嘲。

“你看我的名字，梅林汐，就是没人怜惜的意思。”林汐曾这样和梦冰调侃自己的名字，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与林汐的成熟稳重不同，相比之下，梦冰显得天真活泼。

“林汐姐，你看。”梦冰蹲在小溪边，将手伸入溪流中，任凭溪水从手上流过，享受着这样的感觉，“都说人可以三天不喝水，但我总觉得是我的话哪怕少一点水都不行。”

的确，梦冰给林汐的第一印象就是水灵灵的。梦冰的皮肤甚至比林汐的更富有弹性，这实在是不常见。要知道，林汐是用了各种各样的名牌护肤品才使自己的皮肤保养得如此精致，如丝绸般顺滑，如席梦思般柔软。林汐也曾向梦冰请教她的秘诀。“其实也没什么，多补点水就好。”梦冰笑着回答。

梦冰的眼睛也是水灵的，宛如两潭秋水，好似发亮的宝石，令人不由自主地被摄取了魂魄。眸中闪着亮光，春水映着繁星。但只要驻足而观，细细探索，亦能透过清澈的玻璃看到隐藏在深处的悲伤。

随着交往的深入，林汐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梦冰了。在她眼里，梦冰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迷人。她一头柔顺的短发倾泻而下，如同坠入地下溶洞的瀑布；水汪汪的眼睛恍若平静的湖面，映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小巧玲珑的金口宛若精致的宝石箱，装着璀璨夺目的宝石。

“要是他们看见两个小女孩来宾馆开房间会怎么想？”到了宾馆，梦冰显得有些担心。“没事的，你个子小，躲我身后就行。”林汐已经做好了打算。

果然，前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从小镇回到城里后，她们先后去了电影院、水族馆、游乐场。在电影院时，两人躲在角落。林汐抱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梦冰；在水族馆时，两人贴在玻璃上看大海龟；在游乐场时，林汐拉着梦冰登上了摩天轮。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能与你一起做那么多事，很幸福；能和你相遇，很幸福。我想，这种想到一个人就会觉得幸福的感觉，应该就是爱了吧。”

“我爱你。”

这是林汐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对梦冰说的话。

梦冰没有拒绝。

林汐随身携带的相机记录了她们在一起的瞬间。从一开始便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转眼到了冬季。林汐和梦冰前往另一座城市看雪。

两人透过酒店的窗户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地面、屋顶和枝头。路灯下公园长椅旁的池塘早已封冻，池塘中的芦苇也被冰面隔成上下两部分。透过冰面，隐约能看见水底不时游动的小鱼。

池塘边上有着一棵梅花树，顶着寒风挺立在这冰雪构成的幻想乡中。树上的梅花开得不多，却格外鲜艳，成为这白色画卷中最耀眼的一抹。

“你看那梅花，多美。”林汐发自内心感叹着。

“林汐姐要是喜欢，那就凑近些看看。”梦冰亲了亲林汐右侧的脸颊。

“那就走吧，我主要是担心你受不了冻。”林汐已经穿上了外套，背起了挎包。

路上没什么行人。沿着被积雪几乎埋没的石砖小径，两人边走边四下打量。不远处的树林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依稀可以辨认出枝干的轮廓。迷雾在悄悄向池边弥漫，使整幅画卷更具神秘感。远处的高楼散发出的光亮透过白雾，只剩下一团团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光晕。天色渐暗，长椅旁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但光线并不强烈，甚至照不到长椅的底部。

到池塘的路程并不远，但走走停停磨了很长时间。

“我不喜欢太亮的地方，”到了长椅旁，林汐抬头看着路灯，“还是绕远一点吧。”

此时的池塘看不到鱼，大约是因为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躲进水草间，藏入石缝中了。天空中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都被厚厚的云层所掩盖，显得阴沉沉的。池畔的几棵柳树此刻光秃秃的，毫无生气，但不难让人想到夏天时垂下的柳枝与柳叶随风舞动的样子。

终于走近了梅花树。在冰天雪地中，它显得是那么孤独和渺小。林汐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这一棵梅花树。犹如黑夜中窝在墙角，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无助的小女孩。

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没有那么孤寂。枝干上覆满了白色的雪，就连正在盛开的梅花上也沾着些许冰霜。林汐看看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感受到阵阵寒意。而眼前的这颗梅花树，却一丝不挂，已经在凛冽寒风中伫立了这么久。

“梅花在冰雪纷飞的天地间仍能傲立，这是它能使文人墨客千年来赞不绝口的原因啊。”

林汐醉心于欣赏梅花的美貌，沉迷于冰雪的寒冷及其带来的刺痛。梦冰默默待在一旁，一直陪着她。两人在户外待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林汐病倒了，医院的诊断结果表明是肺炎。

院方试图联系梅总，但他的助理说梅总正在参加极其重要的会议。

林汐躺在病床上，紧紧握着梦冰的手。

“很抱歉，不能继续陪着你了。”林汐眼里盈满泪水。

滚烫的泪珠从梦冰的眼中涌出，滴落到林汐的手腕上，很热。让林汐想起以前的时候，她常常感到各器官的刺痛或痉挛。每当这时，只要梦冰在她身边，总会凑上前关切地询问她有哪里感到不适，安慰几句。

多年挚友，如影随形。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两人就这样一直牵着手，凝视着对方。

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了，流逝得或快或慢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她们两个，从宇宙伊始就是这样，直到世界的尽头。

林汐的病情急速恶化，当晚就失去了生命体征。

院方终于联系上了梅总，让他前来处理善后事宜。

梅总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淡淡答了句“好的”。

医生整理林汐的挎包时发现了相机，于是翻起了相册。照片上除了景物，就是林汐的自拍。

“孤独而寂寞的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旅行。”医生看着林汐在摩天轮上向镜头露出的笑脸，不禁叹息。

“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有路人经过报了警，说不定她早就因为体温过低死掉了。”一位护士凑过来插了句话。

护士们小声议论起来。

“欸，你说，这女孩是为什么和家里起矛盾了呢？”

“哎呀你别瞎猜了，又不一定是人家家长的问题，说不定是这孩子自己......”

“这样说一个逝者真的好么？”

“别瞎操心了，今晚还要值夜班呢。”

......

是的，由始至终，林汐都是一个人。

林汐、梦冰。少一个点，多一个水，就是梦冰；反之，则是林汐。

林汐在孤独中降生，又在孤独中死去。

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度过。

坡上烈阳，松间曦光。

深林鸣音，春日幻风。

幽玄姹女，孤芳自赏。

侘寂旅人，独具风韵。

福鼠懒春，子夜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