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日倒是不同。
许是小姑娘的嗓音太过软糯，又或者是小姑娘的眼泪打在他脸上的时候，太过沉重，他破天荒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的处境比之现在好了不知多少倍，身为他人案板上的鱼肉、受尽凌辱的他，在那里，却是可以主宰他人生死的上位者。
他住富丽堂皇的宫殿，身着绮罗，脚踏珠履，惯常冷着脸，手里抱着一个软糯糯的团子时，眼底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在流淌。
梦里的“澹台烬”，在经历上和现实中的他差不多，同样是因为“寤生”，招了景王的嫌恶，自出生起便被打入冷宫，在六岁那年，更是直接被送往盛国为质。
来到盛国以后，他是质子，作为战败国的弃子，梦里的“澹台烬”遭受的屈辱，不比现实中的他少。
光是以观看者的角度在旁瞧上一眼，只消对方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这个“澹台烬”，和他在本质上毫无区别。
他们都是在压抑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故而，两人如出一辙的阴郁冷漠而又厌世。
唯一不同的是，对方遇见了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就此放在了心上，而他没有。
少年澹台烬先是看着步入青年时代、华裾鹤氅的“澹台烬”，又淡淡地移开视线，徐徐下落，落在对方怀里毛茸茸的一团上，眼神恍惚。
他无数次接近死亡，故而，最是警惕，绝不会将心房的位置曝露给别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遇事哭哭啼啼、毫无攻击性的小糯米团子。
即便气急了，用小奶牙去咬人，也无法伤人半分，反而将自个的牙齿硌到了，亦或者，用小爪子去抓人，也就和给人挠痒痒似的，软乎乎的肉垫踩在人身上，就和玩乐似的，毫无攻击性可言。
因为角度问题，小团子又背对着他将小脑袋埋在“澹台烬”怀里，所以，他一直没看清小糯米团子到底是什么物种。
但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危险品种，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是小兔子的可能性比较大，一团黑、一团白的，虽然长得丑了些，但依稀可以看出就是只“可爱的兔子”！
虽然，他觉得，养只小兔子，不太符合他的性子，但换个角度想想，他饭吃不上了，还大发慈悲养了只小东西，给她照顾得圆圆滚滚，这一点，更不符合他的性子！
与后者相比，前者就显得没那么难以置信了！
“澹台烬”对养的那只小糯米团子，好得不得了，说是放在尖尖上宠爱也不为过。
他看到的画面不多，但多数情况，两人发生争执，妥协的总是“澹台烬”，小团子“嗷呜嗷呜”假嚎两句，“澹台烬”就心疼得不行。
梦里的“他”，看小团子的眼神，总是温柔而缱绻，明明前一秒，“他”看向他人的时候，眼底还席卷着风暴，周身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戾气，可“他”怀里睡着的那团只是微微动了动不太明显的白色小尾巴，或者伸出一只小jiojio，他都会将周身凛冽的气息尽数收敛回去，垂眸的时候，精致的眉眼中流淌着温柔，伸手轻轻给睡熟的团子拍拍。
梦里这个人真的是他吗？澹台烬不止一次产生这个疑惑，可他们除了一些细微的差异，真的就是同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同样的冷心冷肺，同样的嗜血暴戾，同样的敏感多疑。
可他们又确确实实存在不同。对方比他爱笑，笑意总是如同春日的漫山遍野的小花一般烂漫，在眼底缓缓绽放，不似他的皮笑肉不笑，笑意从未达到眼底。
他生性淡漠，毫无牵挂，但对方却有一只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兔子，精心伺候着，照料之事上，也从不假手于人。
为了保住小团子的性命，更是直接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喂给小团子喝，十日一次，一次一小碗，心甘情愿地付出，不计回报。
除了不会落泪，“他”的种种表现，皆不似一个生来没长情丝、无法感知情感、毫无羞耻之心的人。
相同的命运轨迹给了他们同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但最后造就的人，却格外不同，而，变数，唯有一个，那就是，“他”怀里那个小糯米团子！
可是，仅仅是一只小兔子，就可以改变他凄苦的命运吗？可以让他变得与从前不同吗？如果可以的话，等他醒了，他也偷偷养一只。
养只兔子而已，稍微花点心思，也不是什么难题，梦中的“澹台烬”可以做到，他亦可以！
少年澹台烬想得好，但，打脸却来得猝不及防。
方至卯时，冬日的夜停留的时间太长，迟迟不愿离去，大地被黑暗吞噬，伸手不见五指，但，殿内，却是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下首是从殿堂前鱼贯而入的文武百官，他们整齐地排成两行，依次向皇帝进谏，或者回答皇帝提问。
微微抬眸，看向侧上首，那里是金漆云龙纹宝座，上面端坐着身着用金线绣着龙纹的华贵锦袍、脚踏金靴，颇具威严气度的青年皇帝。
青年皇帝神色慵懒，用厚重的鹤氅将小糯米团子紧紧地包裹着，视线多是落在小团子露出的两只炸了毛的小耳朵上面，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在上面捏两下，眼底弥散着笑意。
这笑意轻薄，不经意转向底下的人时，又倏地消散，好似从未出现。
澹台烬饶有兴趣地看着上面那个情绪转变过于迅速的“澹台烬”，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丝迫切。
他好想看看那只小团子到底多么惹人疼爱，才会让梦里这个“他”另眼相看！
略一垂眸，纤弱的眼睫轻轻扇动，将烛火暖橘色的光芒遮挡在外，在眼下落在两个扇形的阴影，他下意识地启步往前走。
但还没走两步，就看见青年天子怀里的小团子试探性地伸出了小脚脚，在空中晃了晃，然后被男人轻轻地塞了回去，然后裹得更紧。
小团子不乐意，两只裸露在外面的圆圆的黑色小耳朵动了动，随即伸出了另一只短小的脚脚。
见状，青年天子无奈地笑了笑，又耐心地将她伸出来的小脚塞了回去，随即安抚性地拍了拍小团子的背，温和地说着什么，神色始终温柔，不见一丝不耐烦。
青年天子安抚性的话语，说得温柔缱绻，音量极小，几不可闻，好似怕吓到了怀里的睡得不太安分的小团子。
澹台烬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这位年轻的帝王身旁，这才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澹台烬“茶茶乖，不要乱动，这里虽然烧了地龙，但对你来说，还是寒凉了些，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的话，到时候，太医给你喝苦兮兮的汤药，茶宝儿可不要哭。”
听到“感染风寒要喝苦药”，皇帝怀里的小团子明显顿住了，包裹着厚厚的鹤氅的身体颤了颤，软糯糯地“嗷呜”了两下，随即安分下来，依偎着皇帝如暖炉般散发着热意的胸膛，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位坐拥天下的帝王，揉了揉小团子毛绒绒的小脑袋，温柔逐渐在眼底荡漾开来。
再抬眸，视线转向底下乌泱泱的官员，青年皇帝眼底的温柔瞬间蒸发。
澹台烬脚步微顿，虽然知道这里的一切只是个梦，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看不见他，但，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这个人，真的是他吗？这种极近宠溺的言行，这种放在心尖尖上的疼爱，真的不是伪装出来的吗？
宽大的袖袍中，少年澹台烬的手微微蜷缩，眼底的浓墨怎么也化不开，他是不懂感情，却也渴望活下去，渴望被爱，于是，他开始向素有“山茶花殿下”美誉的温润公子箫凛学习“如何获得他人的敬爱”、“如何变得受欢迎”，箫凛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但，得到的结果，却全然不同。
在箫凛离开皇宫去逍遥宗学艺期间，他短暂的相对安逸的生活彻底结束，他又开始被人欺凌，这个时候，他隐约有些明白，他无论如何会变不成箫凛。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效仿”，即便，他打心底里清楚，无情无爱的他，永远无法获得他人的爱。
一个连他人的爱都无法获取的人，哪里来的资格去爱他人？又怎么会有能力去爱他人？
这个问题，犹如丝丝缕缕的麻线，将他的心口缠得严严实实，有一瞬间，他好似也能感受到，上方那个“澹台烬”心底淡淡的欢喜。
须臾，他回过神来，继续往上走，来到青年天子的身旁，垂眸看去，可惜，小糯米团子被天子裹得太紧，从他的角度，除了毛绒绒的小脑袋，什么也看不见。
澹台烬眉头微蹙，想要伸手去掀开厚重的鹤氅，手伸到中空，又突然顿住，迅速收了回来，既然是旁观者视角，也就无法插手梦境中发生的事儿。
巧合的是，小团子在此时清醒了过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探出了小脑袋，挣扎着往上爬。
澹台烬这才看清小糯米团子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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