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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事发

染浮华

过了几日,我去给母后请安,坐下说话。

“照儿,母后让内务府送去些玉饰,改日再派人去陈都最好的绣坊买些香囊荷包回来,你挑些拿回去赏玩。”

“儿臣谢母后,只是房里还有许多玉佩,香囊荷包也不少,怎的又买呢?”

母后看着我腰间的香囊“你屋中既不缺,为何要佩如此粗劣的香囊?”

我征了下答道,“母后,这是忠勇侯府的小小姐亲手绣给儿臣的。她才七岁,绣工自然不精。可是她很喜欢儿臣,儿臣只是把这份心意佩着罢了。”

“忠勇侯府小小姐……是小将军的妹妹?”

“是。”

“可否给母后看看?”

我心下一怵,又推脱不得,取下来递给母后。她仔细看了看香囊正反的刺绣图案,我心中默默祈祷她不要打开。

她凑近香囊嗅了嗅,“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白芷香橼,寻常香料罢了。”我的心揪紧。

“还有什么?总觉得香味不寻常。”她看向我的眼睛。

“还有丁香,有安眠功效。”我故作淡定全说出来,希望她不会起疑打开。

母后的手放下来,没有进一步动作。空气在那一瞬凝固。她只是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从她眼底透露出来的更深的意图令我不寒而栗。

她把香囊还给我,眉眼间却是警示的意味。“照儿,母后要告诉你,你要谨记你是公主,公主应恪守本分,以身作则,是皇家的代表。母后不希望私会外男、行为越界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凉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我把香囊系好才发觉手指已经冰凉。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又无比明白她什么意思。

“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我手心渗出汗,攥紧香囊恭敬回答。

半月余后,边关北疆寻衅,楚凛辰率军去处理。他临行前入宫见父皇,还特地告诉我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战。北疆当前实力与陈悬殊较大,战事肯定会暂搁。

因此他此次出征我并未多担心,也许半月便会回来。

我就蹉跎着日子,有一日午睡起来,菡萏跑进来,“公主,小将军回来了!”

“如此快么?”我心下惊喜,“回府了?”

“不是,听说小将军受了重伤,是抬着回陈都的。”

“抬回来的?”我立时慌神,“不是说小战不必担心吗?菡萏,陪我去见父皇。”

我请了安没有起身,“儿臣求父皇,允儿臣去探望小将军!”

“你要去将军府?”父皇脸色立马冷下来,“你身为公主,随意出宫本就不该。若是出宫游玩朕也会允你,你去将军府探望楚凛辰算什么?”

我又磕了一次头,“父皇,从小您就教育儿臣,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虽说小将军于儿臣是臣,可是之前去南夷和亲一事,小将军对儿臣有恩。如今小将军身负重伤,儿臣怎能坐视不理?”

“陈照,你别以为朕真不知道,你对那小将军有情。”父皇把书卷甩在几案上。

我心下大惊,父皇怎么会知道呢,但言语间仍谨慎,“父皇误会了,儿臣与小将军只是寻常友人,儿臣感念小将军对儿臣有恩,仅此而已。”

“陈照,你抬头看着朕。”

我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上父皇的目光。我解释完之后,他眼中并没有丝毫相信,反而是一种……知晓更多但不忍拆穿我的神情。

“现在看着朕的眼睛再说一遍适才的话。”

“儿臣与小将军只是寻常友人,儿臣感念小将军对儿臣有恩,仅此而已。”

“好,朕相信你。”他这般说着,眼中满是嘲弄,“那你去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父皇允了?”

“允了,朕会安排马车,并且少安排些宫人随你去。”

“父皇这是何意?”

“你别带任何人进去,把话和楚凛辰说清楚,从此以后你们就只是朋友。”

我怔住,不知怎么再开口。

“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这一句话堵回我的所有话,我只得磕头领命,“儿臣明白。”

马车稳稳停下,菡萏扶我下车,将军府侍人见是宫里的马车,立马下来迎。

见到是我,周围人立时跪下,“拜见明容长公主。”

一位年长沉稳的姑娘走出来,“听得公主来了,奴婢赶忙出来迎接,失礼了,公主恕罪。”

“无碍,我听闻小将军负伤,特来看望,烦姑娘领路。”

“公主里面请。”

到楚凛辰寝殿口,我特嘱咐菡萏,“我一会便出来,你带着他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她应下来。我进去关好殿门,行至榻边。他脸色苍白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胸前缠了细密的白布,遮的严实,看起来像是右胸一刀斜着砍下去到腰上面一寸的地方。

“楚凛辰?可还好?”

他眼睫动了动睁开,看到我作势要起身,“公主怎的来了?”

我立马去扶他,“躺着说话便是。”

他应下来,没说几句便猛烈咳起来,我连忙从桌上倒了茶水端来递给他,扶他坐起来。他前倾着身子一点点喝着水,白布上渗出的血触目惊心。

“你不是说是小战么?怎么伤得如此严重?谁能伤了你?”

他看着我笑起来,“公主如此不信任臣?没什么大碍,很快就好了。”他很轻松地朝我晃晃手。

“别动!小心扯到伤口。”

他四处张望,“他们都在外面候着?”

“是,只我一人进来了。”

他立马狡黠地笑起来,“阿照,担心我?”

“自然担心,你看看你伤的多厉害,幸亏是右胸,万一左胸口一刀砍下来……”我没说下去,一时后怕,眼泪竟落下来。

他不知所措,“怎么还哭了,啧,我骗你的。”

“骗我什么?布都缠成这样了,还有血呢。”

“是我让大夫故意这样缠的。”他无奈只得老实解释。

“那血呢?”

“就是小伤,血是蹭上去的。”

我皱起眉,上去摁住他要扯开白布。他拽住我的手想起身却被我摁牢。

“阿照,你不能随随便便扒男人衣服啊。”

“那你自己扯下来我看看。”

他无奈看着我,把白布都解开,里面只是一小处伤口,早已结痂。

“不这么说公主怎么会来?”

“那城里不都是这么说的?”

“对啊,我让他们传出去的消息便是假的,传到公主耳朵里的自然也是假的。”

我冲着他左臂一拳,“你骗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求父皇才出来的?”

我一怔,突然想起父皇要我做的事。

“楚凛辰,我……”我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靠在枕上向我挑挑眉,拿起榻边几案上的糕点咬下一口,还冲我晃了晃盘子问我要不要,哪还有适才的虚弱,一副无赖的样子。

我摆手,他便把盘子放回去。“公主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可是殿外人候着,我又必须尽早出去。他突然开口,“公主要……与臣撇清关系?”

“啊?”话被他抢去并如此坦然地说出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陛下可是让公主说这个?”

我点点头。

“无碍,不就是撇清关系嘛,公主直接说出来便是了。”

我见他无所谓的模样有些慌,“但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没关系的,那我们以后见面就偷偷的说话。我只是希望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如实告诉我,我们商量。幸亏公主没说出来,若是那些话真从公主口中说出,我会很难受。”

他把我的所有顾虑都先一步说出来,我看着他松了口气,心中顿觉舒畅,沿着床沿坐下来。

“只是父皇为何不允?之前马球赛还说要把你定为驸马人选呢。”我自言自语着。

“有这事?”转头他的脸已经凑过来,我吓得站起来,“没有没有,我胡说。”

“公主别害羞,我承诺过会去提亲,便定会做到。”他的目光突然坚定,我心口鼓动着。

“阿照,你可相信我?”

“我定信你。”我不假思索。

他很明朗地笑起来,“那我就有底气了。”

“我该走啦,你好好养伤。”我思虑半晌,“以后不许再骗我,听到没有?”

“好好好。”他应下来,抬头看我,眼神突然变得恳切,“阿照,我好想你,我能不能奢求抱抱你?”

我定住脚步,看着他眼中恳求的意味皱起眉。

“罢了,”他低下头,“臣恐亵渎了公主。”

我走过去几步,张开手拥住他,摸了摸他头顶的发丝。“不是亵渎。”

他身子僵了一瞬,在我腰间的双手便收紧,“臣很满足。”

“我也很想你。”我轻笑着回应他。

马车行驶起来,身后将军府的人仍跪了一地,“恭送公主。”

我去回父皇,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他问我可有把话说清楚的时候,我磕头称是。

“好,回去休息吧。”

“儿臣告退。”我在他锐利的目光中一步步退出去。

十二月末严寒,我穿了狐裘,亲手缝了四副厚护膝送去给三位皇兄,命人给菡萏制了一件厚衣服。

我日日盼着,盼过了元月一日,盼过了冬至和腊八,终于盼到了除夕宫宴。

今日他会来的。

席间我偷偷看他,和他目光对上之后,便起身请示去御花园走走。到殿口我回头去看,果然他也起身从后面偷偷溜出来。

御花园腊梅开得好,枝头上一朵朵朱红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红白交相辉映。

“公主。”我听到很低的一声,转过身向他笑起来。

我四处看了看无人,把他拉过来点,我们站在梅枝下,我拿出绣好的护膝递给他,“小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边关寒冷,这个给你,愿你冬暖不寒。”

他宝贝般小心翼翼接过,“是公主亲手缝的吗?”

我点头。

“谢公主,臣何其荣幸。”他把护膝收起来。

我从袖子里拿出梅花形状的花胜,我们一起把花胜挂在梅枝上。

“新年喜乐。”我对他说。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菡萏出来寻我,我理理裙裾,“恐父皇起疑,我便先回去了。”

“恭送公主。”他行了礼看着我进去,在外面又待了一刻钟回去。

当晚回房后,我和菡萏又剪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梅花花胜,挂在了院子里的树枝上。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二月份天气仍是寒冷,这日菡萏满脸欣喜提着食盒走进来。

“什么好事如此高兴?”我用红线编着手绳,抬头看到她笑意盈盈的模样,语气不由得也明快起来。

“公主,今日小膳房做了珍珠圆子牛乳茶和糖桂花藕粉圆子,冬日真是适宜吃这些。”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珍珠圆子牛乳茶?”我眼睛亮起来,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红绳凑过头去看食盒。

她端出一盅珠圆子牛乳茶放在我面前,“公主,还冒着热气呢。”

我饮了一口,乳香和茶香浸润喉咙,“你没有给自己拿一盅?”

“膳房哪里会备奴婢的份呢?”

我看她眼中的失落,把食盒下层的糖桂花藕粉圆子端出来,盖上盖子提着空食盒出去,回头冲她眨眨眼睛,“等着。”

“老奴给公主请安。”总管见了我立马下跪。

“这天寒地冻的,公公快请起。膳房今日的珍珠圆子牛乳茶甚合我意,我尝了一盅,食髓知味,特来再拿一盅,不知公公可有剩余的份?”

“这自然是有的。”他高举双手接过食盒,“公主请稍后,奴才这就去给公主拿。”

半晌我拿着沉甸甸的食盒,寻思着菡萏最喜欢的菜开口,“过些日子冬笋是不是就回来了?”

“是啊,到时候最鲜的做好了给公主送去。”他谄媚地笑。

“这样,烦公公安排人做冬笋鲈鱼羹,还有把冬笋拿鸡汤煨一下,那两道合我胃口。到时候我命人来取。”菡萏最喜欢吃冬笋。

“是是是,到时候奴才给您送去。”

“劳烦公公。”

我抄小道回去,把珍珠圆子牛乳茶端出来放在她面前,“趁热喝吧。”

菡萏笑起来,“谢公主。”

“过些日子冬笋便回来了,我知道你喜欢,已经吩咐了御膳房总管,到时候有冬笋鲈鱼羹和鸡汤笋,他们会送过来,关上殿门我们尽情吃。”

“冬笋么?谢公主惦记着奴婢。”她笑得开心,我捏捏她的脸,“快喝吧。”

我也坐下,我们一人一口糖桂花藕粉圆子,还没吃完父皇身边的赵总管进来,菡萏连忙擦了嘴站在我身后。

“公主,陛下传您过去。”

“是,我这就去,劳烦赵公公。”

他退出去候着,我看了菡萏一眼,小声同她嘟囔:“我最近又做什么啦?”

“好像没有吧?”

我摇摇头,心中不解,披了衣裳欲出殿。

“公主公主,”她提醒我,“还是把香囊摘下来吧。”

“对。”我利索接下香囊,怕母后起疑,又佩了十五岁生辰母后赠我的芙蓉玉。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他们二人又齐齐坐在座上,我心下有些慌,行了礼抬眼小心翼翼瞄他们的神情。

父皇神情严肃,母后神色很冷。

我呼了一口气复低下头,“不知父皇母后传儿臣来是……”

“陈照,把你身上戴着的香囊解下来。”

我暗暗庆幸菡萏这丫头的机灵,“回父皇,儿臣配的是十五岁生辰时母后赐儿臣的芙蓉玉。”

父皇皱眉看着我腰间的玉,而后看向母后,“实有此事?”

“回陛下,照儿十五岁生辰臣妾确实赐她一块芙蓉玉佩。”

父皇沉默半晌,“那你常带着的那枚香囊呢?”

“在儿臣的房中,只是前些日子寻不到了,才佩了这块芙蓉玉。”

“寻不到了?”他笑了一声,“不是对你很重要么?寻不到可怎么办,来人,去公主房中寻来那枚香囊。”

我皱起眉心口揪紧,若是寻出拿来直接递到父皇跟前,我都来不及把里面的字条取出,可怎么是好?

我双手绞着衣角,只得暗自祈祷。

殿内空气静了很久,半晌那宫女端着托盘进来,呈到父皇面前。

他拿起来前后看了看递给宫女,“打开。”

我看着她的手解了很久香囊口,想起来我当时是拿线封住的,又一次无比庆幸,低头笑了笑。

“回陛下,奴婢解不开此香囊。”她低着头怯懦开口。

“陈照,你还缝住了口?”

半晌有人端上剪子来,他们没有去剪线头,而是直接把香囊沿着缝合线剖开。

我皱着眉,心下说不出来的难受。那枚香囊是黎黎亲手绣给我的,里面还有楚凛辰的承诺,我一直当宝贝戴着,就这么被横着剪开了。

香料全都掉出来,一张字条赫然在最上面。

侍女递给赵公公,他展开为父皇读起来。

“待何时北疆寻衅,臣根灭其便再无人进犯,陈朝迎来太平盛世,臣便向陛下提亲迎娶公主。”

短短一句话,如此在众人面前念出来,在空旷的大殿回荡着,被无限放大一次又一次传入我的耳朵。我闭上眼睛,脸红的发烫,浑身不自在。

赵公公话音刚落,父皇一把拿过来撕碎,“陈照,这就是你做的事,楚凛辰惦记公主胆大妄为,你还日日戴在身上?”

“父皇,儿臣……”

“小将军写了字条塞在将军府小小姐给公主的香囊里,公主并不知情。胆敢惦记公主,传旨下去,罚一个月的月俸,非召不得进宫。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仔细脑袋。”

“是,陛下。”

父皇一句话,楚凛辰惦记公主的罪便是板上钉钉,且把我撇的干干净净。仅下旨却不说原委,又保住了皇家颜面。

“父皇!”我去抓他的衣角,“父皇您不能这样,儿臣敢作敢当,您这般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儿臣成什么人了?”

“去传旨。”他不看我,只是吩咐赵公公。

赵公公见状连忙出去。其余宫人识相退出去。

“父皇,儿臣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您连我也一并责罚,不可只由他一人承担责任。”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想不受罚?来人,送公主回房,严加看守不得放她出来。你抄五十遍女则,好好反思。”

御前带刀侍卫扶起我,“公主请。”

我看着父皇退出去,“儿臣告退。”

行至殿口时,我听见父皇开口,“来人,把这些碎布带下去烧了,别留痕迹。”

殿外跑进去的宫女和我擦肩而过。我低下头迅速抹掉眼泪,快步离开。

我又被锁起来了。

被困在这里。

回房之后,我让菡萏把黎黎之前送我的香囊收起来,还有楚凛辰马球赛为我赢来的鎏金贝制嵌红宝石珠钗和十五岁生辰赠我的绿玉髓耳坠都放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隐蔽的收起来,不再日日戴着。

父皇那个人疑心重且好面子,若是再出了今日的事,定是又把我撇干净全推到楚凛辰身上。我把这些收起来,便不会有事了。

在我禁足的日子里,太子哥哥又娶了太子妃。我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闭着眼躺在榻上,一遍遍忆起嫂嫂临终时瞠目落的那滴泪,唤的那一声“司姮”。除了我和太子哥哥,还会有人记得吗?

终是埋在这红墙黄瓦下了吧。

三月初,春寒料峭。母后同父皇多次请命,太子哥哥去年的盐税事务处理得好,正得父皇心,他也帮我求情,我终于解了禁足。

我去御花园走了走,去年挂的花胜不见了,许是早被寒风吹落,无声无息。

母后来看我,让我最近多顺着些父皇,别再惹他生气。

母后言笑晏晏的模样,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照儿,你父皇也是一时心急,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如今他气消了,肯放你出来,以你的性子,定是要在宫里各个角落好生玩几日。”

我只笑笑回应,“那真是多谢父皇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并未四处走动。我在殿内终日坐着,望着窗外投在方木桌上的光影,想着过往。

太子哥哥来看我,我找了借口推脱了。我不忍见他,不忍看到他逐渐变得坚毅,也变得冷血的眼神。

从前那个庄重又风趣,严肃又温柔的太子哥哥,那个看到嫂嫂迎着风站在树下咳嗽便慌了手脚、会把我扛在肩头放纸鸢的太子哥哥,一点点变成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合格的帝王。

他眼中的真情,正在被一点点磨灭。

待到全部泯灭那一日,他真正成为了父皇合格的继承人。

成为了第二个父皇。

太子哥哥第三次来见我时,带了司姮。

她在殿外一声声唤着我,“姑姑,姑姑你让我和父王进去看看你好嘛?”

我的心被触动。我可以不见太子哥哥,可是司姮,是嫂嫂唯一留下来的信念。

“姑姑!”

“司姮想见见姑姑。”

到最后她的声音终于带了哽咽,“姑姑,你怎么不见阿姮啊,姑姑阿姮想见你!”

我站起来那一瞬间眼泪坠下来,“菡萏,开门,请太子哥哥和司姮进来。”

“照儿,”太子哥哥看到我也红了眼,“好不容易解的禁足令,你怎么反而又把自己锁起来了?”

“当时嫂嫂走了,太子哥哥又为何要把自己锁起来?我与太子哥哥是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刻,“罢了,不说这些,司姮很想你,抱抱她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司姮。一瞬却手足无措。

嫂嫂,你能看到吗?司姮长高了好多啊,她长得很像你,和你走时相比,变化好大啊。

“姑姑,阿姮好想你。”小丫头张开双臂,我结结实实抱住她。怕惹的她也不高兴,我扯起嘴角笑,“哎呦,司姮重啦!”

“姑姑你看,父皇日日给我编辫子。”她指指头侧的辫子,“父王总说,他现在已经比母妃编的好啦。”

我刚刚扯起来的嘴角落回去,刚刚止住的泪落下来。

“那多好啊,母妃回来看到这么标致的阿姮多高兴。”

“姑姑,你怎么哭了?”她伸出小手给我擦掉眼泪,像嫂嫂走时她为嫂嫂擦眼泪一样。

“姑姑高兴。姑姑看到司姮高兴。”

太子哥哥见我止不住的眼泪,怕我难堪,把司姮抱过去,“阿姮,姑姑很累,该休息了,我们该日再来看姑姑好不好?”

司姮很失落的点了点头。他们便出去了。

那扇殿门再一次关上,把所有春光关在外面,留下满殿死寂。

三月中旬一日,菡萏跑进来,“公主,小将军今日得陛下召见进宫了!”

暗淡许久的眼终于有了光亮,我坐直身子,“菡萏,快给我梳妆!”

被我提起的罗裙迎风飘摆,我跑至杏花树下定了脚步。

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望眼欲穿。

那样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在我面前一点点放大。

“公主,好久不见。”

如鲠在喉,我不顾一切跑上去,扑进他怀里。

他紧紧回抱住我。

眼泪湿了他的肩。

杏花落了我们满身。

“楚凛辰,怪我,因为我连累你。父皇罚了你的月俸,可还有罚你其他的?”

“不曾。不怪公主,是臣鲁莽。”

“你回去替我同黎黎说一声抱歉,她亲手绣的香囊,我没能保住。”

“公主不必内疚,黎黎知道了,她说会再绣一个给公主的。她的绣工又精进了,下次再见到公主便赠与公主。”

我抬头看着他,双眼一次次模糊。他想抬手为我擦泪,手抬起来滞了滞终是放下,拿出帕子给我。

“公主别哭了。臣日后还是能进宫的。”他皱着眉无奈笑笑,“公主长大啦,不能随意哭鼻子了。”

我想回话,听到转角处有脚步和说笑声,匆匆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连句“回见”都没说完,提起罗裙便跑到一边去。

是宁妃与泠妃在御花园赏花。泠妃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是我的六妹妹陈姝。

楚凛辰行了礼,恐起疑便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离开了。她们行至我这里,我回房去不合适,藏着也不合适,只得装作正好走过来。

“见过宁妃娘娘,泠妃娘娘。”

宁妃点点头抬起下颚,没有说什么。

“难得见长公主出来走走。”泠妃见状怕我尴尬,很亲切地笑了笑,往前推了推身旁的小姑娘,“阿姝,见过大姐姐。”

我平日常与陈洛一同玩闹,六妹妹年龄又小,并不熟。她躲在泠妃后面,只是低低的说了一声,“见过大姐姐。”

“阿姝长大啦。”我蹲下身想摸摸她的脸,她却往后藏了藏。我便没有进一步。

“逛了许久也累了,便先告退,不扰两位娘娘雅兴了。”我站起身行礼后转身离开。

难得见一次楚凛辰,没说些什么便又分开了。

不知又在殿内待了几日,有一天清晨起来,院门又锁起来。我叹口气,满不在乎进殿。反正也都是在这地方待着,禁不禁足又怎样呢?

午后菡萏借着去尚服局取春裳,出去打探消息,傍晚才回来。

新制的春裳一件浅绛,一件苍葭,因春寒料峭,还有一件石青色的薄绒肩披,绣着水蓝色的杜鹃。

我看了并没什么兴致,只是吩咐菡萏收起来了。

“公主,奴婢打探到消息,是宁妃娘娘在陛下旁边嚼舌根子,说那日见到公主和小将军在御花园私会了。”

我内心异常平静,“宁妃本来与母后不和,对我定是也没什么好印象。”

“她怎么能这样做啊?公主从来没有招惹过她。”

我看着她愤愤的样子笑了笑,“罢了,在乎这些干什么,你看你脸都气鼓了。反正也被禁足,没人会进来,你替我把收起来的发簪和耳坠拿出来。”

她叹气去碧纱橱后面取出来,为我戴上,我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看到了那个戴着楚凛辰送我的一切,对楚凛辰笑的自己。

没多久父皇便又解了我的禁足,我实是觉得父皇这般往复没意思,也恐吓不住我。

北疆终于坐不住了,战事临近。近些日子楚凛辰肯定是要进宫的。于是我让菡萏日日打探着消息。那天她终于欢喜地跑进来告知我父皇召了小将军。我穿了新送来的春裳,苍葭衬裙,绣着水蓝色杜鹃的石青薄绒肩披。

我去御花园等着他,远远地望父皇书房的方向,期盼着殿门打开,那个身影走出来。

我终于等到了。挺拔的身影出了大殿立时转过头来,看到我便没有再移开目光。

我们一如既往站在杏树下,他看到我笑起来,“见过公主。”

我点点头,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他塞给我一个香囊,“黎黎新绣给公主的,公主不必因为那一个一直难过了。”

“谢谢。”我佩在腰间,满心满口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他摘下杏花别在我鬓角,不知说什么,半晌开口,“杏花快要谢了。”

“是,又要到夏了。”

“太子殿下和皇孙女可还好?”

我皱了下眉,“还好,有了新的太子妃。”

他也皱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一时沉默。他垂下的那只手动了动,想要勾我的小指,又安分下来,握成了拳。

“小将军好兴致。”转角处威严一声传出,一抹明黄映入眼帘。

我没有来得及躲,父皇直直站在了我们面前。

“朕本不解这御花园是有什么景色如此吸引小将军,如今看来,吸引小将军的不是景色啊。”他瞥了眼我鬓角的杏花笑了一声。

冷意沿着脊椎一路向上,我腿发麻,跪在青石板上,“儿臣……拜见父皇。”

“臣拜见陛下。”

“天色也不早了,小将军还不回府,就不怕这宫门下了钥,出不去了吗?”父皇语气里压抑着怒气。

“臣求陛下……”他欲为我求情。

“送小将军出宫。”父皇挥了挥手,赵公公便来扶楚凛辰。

“……臣告退。”

他回头看我,被赵公公催促一声,便一步步离开我的视线。

我跪着不敢动,父皇上前一步伸手。我闭了眼等着那一巴掌落在脸上,鬓间却一痒,那朵杏花被取下来,揉碎后甩在我脸上。

父皇拂袖离去。

地上的残花触目惊心。

那日父皇阵仗太大,御花园多少宫女太监侍卫都亲眼目睹。之后宫中流言四起,菡萏常常同他们吵起来,父皇自然镇压下去,可是整个陈都都已经传开了。

入夏之后,传言越传越难听,已经变成了长公主与小将军偷行苟且之事,被陛下当场抓住。

父皇母后看向我满眼失望,太子哥哥是信我的,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叹口气离开。

人言可畏。

战事将近,楚凛辰入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没什么勇气穿过流言蜚语去见他,只得日日躲在房中。

直至那日,我听到王军不日便去北疆的话,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出去想要见见他,哪怕只是见一面,嘱咐他要平安回来也行。

到了院门口我才知道,上次之后,父皇派了带刀侍卫牢牢把守住我的院子。

“公主。”他们仍很恭敬向我行礼。

“我要出去。”

“公主恕罪,臣等奉陛下命令,必须守住这里,不能让公主出去。”

“凭什么?”

“等小将军出宫,公主便可出去了。”

我身子一软,父皇这次是要彻底隔绝我们了。

我扬起下颚,“你们敢,我可是明容长公主,让开。”

“请公主不要为难我们。”

“让开!”眼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宫门下钥前我若是出不去,便见不到他了。

我往出冲,那侍卫抽出刀上前,把我逼回去,锁上了院门。

“开门!开门!”眼泪已经落下来,声音哪还有刚才的气势。

“公主请回吧。”门外冷冷的一声。

我顺着门坐下来,没了气力。菡萏见状忙扶住我,“公主,我们回去吧。”

殿门关上。

我仍日日被锁在殿内,我每日都让菡萏打探消息,所幸北疆还安分,王军暂时还未出征。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很久,父皇也放了我自由。只是楚凛辰进宫时,那些个侍卫又把院门锁上守在殿外。

六月,仲夏,芙蕖盛开。便举行了一场宫宴,避暑赏荷。我换了身藕荷色的衣裳,神色淡淡的坐在角落喝酸梅汤吃荷花酥。

司姮比上一次见又大了好多,长得极为乖巧可爱,眉眼,很像嫂嫂。皇长孙也长大了很多,二嫂嫂气色也养的很好。我看着小皇孙的脸,看着看着就想,若是嫂嫂肚子里的孩子诞下来了,差不多也有这么大了吧。

宴上的众人指着池中的芙蕖,吟诗作赋称赞着芙蕖的色彩形态如何如何美。我只觉得无趣。菡萏在我身后,悄悄出声,“公主,您不去看看吗?芙蕖很美呢。”

我朝她扬起一个笑脸,“你不就是芙蕖么?我还和他们争着看什么。”

她低下头,“公主取笑奴婢。”

我笑了笑又饮了口酸梅汤。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我又吃了块荷花酥,忽听得母后的声音,“照儿,你怎么不来赏芙蕖?”

“儿臣这便来。”我放下手中的琉璃盏,心下略烦闷,还是恭敬应答,起身走去。

坐在石凳上,脸上勉强挂着笑。他们众星捧月似的奉承着,都来问我对着芙蕖有什么感受。我只是随意迎合着说了些乱编的话,作了一句诗,便迎来一片叫好。

实是虚假的很。

身后忽有“沙沙”的声音,我好奇转头去看,却在矮木丛旁看到了一片熟悉的黑色衣角,一闪不见了,只剩晃动着还未平复的枝叶。

脸上的笑立时敛起,我一时忘了一切,忘了宫宴,忘了身后奉承的人,忘了还坐着的母后。从石凳上站起来,提起罗裙拔腿便跑,追随着那片衣角的方向。

转了弯,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我停了脚步,手悻悻垂下,裙裾也落下,裙摆触到脚踝,心上一阵痒,痒着痒着便酸涩起来。

目光所及,只有空荡荡没有尽头的甬道,毒辣的阳光照在青白的砖石上却是惨淡。

眼泪失控般连串落下。

我确定我看到他了。

我明明看到他了啊。

“长姐,”背后清脆的一声,“你在寻什么?”

我迅速抹掉眼泪转身,四妹妹陈洛站在我身后,满脸关切看着我。

“适才看到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追到这一转角竟不见了。”我向她走过去,“我们回去吧。”

“长姐,你可有碍?”

“无碍。”我下意识回答。

“你眼眶是红的。”

“日光太毒了,刺眼睛。”我挽过她的手臂,“回去吧。”

她看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我,“长姐,你和那位小将军,可是真的?”

我挽着她手臂的力道重了几分,“洛儿,你也不信我么?”

她立马很轻松地笑起来,“我就知道长姐不会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没有谣言那么不堪,但我心仪他,是真的。”自幼我便同洛儿好,自然也信她。

她神色又紧张起来,“是真的?长姐,可是我听说,父皇近些年,不似前些年那般赏识小将军。”

“是吗……”我出神间,面前一个人影站住,“臣见过长公主,见过四公主。”

我回过神来,“顾将军?你今日怎么也入宫来了?”

“回公主,臣是与楚将军一同来的,受召同陛下商议北疆之事。”

“小将军也入宫了吗?”

“是。”

我没敢进一步问,洛儿看着顾将军愣了愣,便同我回宫宴去了。

“看到什么了?”母后拉着我的手亲切询问,我抬起头却看到她目光的锐利。

“一只狸奴,花色很漂亮,就追过去了。”我低着头,回避她的目光。

母后没说什么,拍拍我的手转过去。

我一个人坐着愣神。

他为何要躲着我?

我那么期待见到他。

许是之前的事,因我一人连累了他以及忠勇侯府,父皇那般旨意,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他还怎么会再来见我?

我叹了口气,同母后请安,带着菡萏回房去。

“长姐,”洛儿追出来,“你这便要回去了吗?”

我转过去看到她,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洛儿,我身子不太舒服,便先回去了。”

她低下头嗫嚅半晌红了脸,“长姐,我就是想问问,顾将军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将军?”未料到她会问这个,我思忖半晌,“英勇忠实的一个人吧,怎的,洛儿看上啦?”

“长姐别乱说!”她匆忙张望四周,把我拉过去悄声开口,“只是那次我在御花园中玩,顾将军入宫恰好碰上,我没留神前额险些撞上假山,顾将军救了我。”

“原来这样,我有时间问问小将军,他们许多年的交情了。”

“谢谢长姐!”她很高兴朝我行了礼回宴去。

又过了些日子,我再次见到洛儿,她问我可有帮她问。

可是我再也没见到过楚凛辰。

她很失落地低下头,却还是安慰我,“长姐别担心,只不过是战事临近,小将军无时间进宫罢了。”

我点点头,“等我再见到他,一定帮你问。”

“好。长姐,要不要去御花园?我命人扎了秋千。”她眼睛亮亮的,还满是欣喜。

“不了,我还没去给母后请安,便先走了。”

她向我福身,我转头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时常愣神。在洛儿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现在的我便是将来的她。

以后,父皇也会时常禁足她。每当顾将军进宫,便把她锁在院里。顾将军若是给她什么东西,会被父皇命人一一翻出来剪碎、烧掉。

这是新一个可悲的轮回。

北疆战事一直拖着,楚凛辰再也没有进宫。我日日消磨着,期盼着,盼着有一天能看到东宫的海棠树开花,盼着在御花园随意走走转头能看到那个身影,盼着二嫂嫂和二哥哥能领着小皇孙游逛,盼着能看到太子哥哥牵着司姮会心地笑,盼着听到侧妃在秋千上清脆的笑。

我都没盼到。

等来的确是北疆不日开战的消息。

翌日楚凛辰进宫,同父皇商议战事,后日便率三军出征北疆。

我也许很久见不到他了。

酉时六刻,我了去父皇的书房。

他看了眼我,“照儿来了,赐座。”

赵公公放过来凳子,我走到父皇面前提起裙裾跪下。

他神色立时不再温和,冷漠的声音里满是不容置辩,“照儿,起来。”

“父皇……”

“起来!”

我身子一抖,闭了闭眼,冷静下来竟无畏了,执拗地张口全说出来。

“父皇,儿臣求您,让儿臣见他一面,只是见一面,儿臣只是叮嘱他一些话,仅此而已。”

“叮嘱什么?”

“叮嘱他……要平安归来。”

“你怕他战死?”父皇嘲弄笑了笑,命令赵公公退出去关上门。

殿内立时昏暗,我额头渗出汗来。

“陈照,将士为国出征,就该视死如归,不惧生死。这是他们的使命。若是战死沙场,是光荣;若是凯旋,更是光荣。他们义无反顾,你担心什么?若是命定回不来,你叮嘱担心又有什么用?你的叮嘱,只会分他的神,让他时时刻刻想着你,不利于他的安全,况且他是将军,更不利于战事和整个陈朝,这些你可有想过?”

大脑空白一瞬,我确实没有想过这些,欲言又止。

父皇看着我吃瘪的样子垂眸,“退下吧。”

我没有动。

他拿起一本奏折翻看几页,我脑海里迅速整理他刚才的话。

他抬眸看我,“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

“父皇所言有理,却也有错。”我定下神,目光坚毅抬起头来,“将士为国而战,视死如归,为国征战而死是他们的光荣,但有这样的将士们,也是父皇的光荣,是陈朝的光荣。将士们是为了家国义无反顾,却不是他们就该为朝死,这的确是他们的使命,但不是理所应当。每个将士都有家,每次征战都有挂念着他们的人,每次战后的伤亡数目,也不仅是一个数,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的陨落,是一个个挂念他们的人,盼着他们回来的信念落空。将士临行时,亲人对他们的叮嘱,他们在战场上想起时,会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去,所以更加坚定地与敌人厮杀,定要打完仗回去见那些盼着他们回去的人。这些,父皇你又想过吗?”

他手中的奏折早已放在几案上,目光紧盯着我。

他开口却避开我适才的话,“但是陈照,外面流言蜚语现在传成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你难道不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你身为嫡长公主,代表皇家,你难道不为天家颜面着想?”

他显然未料到我会说那样一番话,岔开了话。我心下暗自得意一瞬,挺直身子,“行的端坐的正,无愧于天,不委于己,不畏于言。”

父皇看着我眼中的坚毅,“你就必须要见他?”

“是,儿臣必须要见他。”

“你先回去,我同你母后商量商量。”

我皱了皱眉怕父皇是要支走我。

他看懂我的顾虑,“传皇后来。”

赵公公弯腰应了声出去。

“你先回去,戌时过来。”

我犹豫半晌磕了头,“是,儿臣告退。”

我退出殿去,迎面碰到母后。行了礼准备回去,她抓住我的手,“照儿,你又同你父皇说什么了?”

“儿臣求见他。”

“你糊涂,为什么非要触你父皇的逆鳞呢?”

“母后,儿臣必须要见他。”

“罢了,你等着吧,你父皇定是又发怒了。”母后转身进殿去。

我在房中焦急等了三刻,带着菡萏去御书房。半晌母后出来,神色很欣喜。我迎上前想问问父皇怎么说,母后拍拍我的手,“快进去吧。”

母后从旁边的穿廊离开,我呼了口气进去。

“儿臣拜见父皇。”我进去跪下,殿门便闭上。

“陈照,朕问你,你可是真心心仪那小将军?”

这是……

“回父皇,儿臣是真心的。”

“此次他一去便不知多久,翌日他会进宫同朕议军事,便待议完,你们在御花园见一面吧。”

眼泪落下来,我重重磕头,“儿臣谢父皇!”

“但是,朕会派人在你们身后看着。言语行为,都要有分寸。”

我摇头,“无碍,儿臣只是嘱咐他一句,无碍的。多谢父皇,儿臣谢父皇!”

“退下吧。”

“菡萏,你看哪件好看?”我从一柜子衣裳里挑来挑去。

“奴婢还是喜欢公主穿苍葭色。”

“苍葭好看?或者石青?”我拿起两件衣裳来回打量。

“公主,这件翠微底裙,琼琚内衬,东方既白外披,是不是比苍葭好看?”

我打量半晌,“太繁琐了。”

“但是翠微和公主的绿玉髓耳坠很配,琼琚又同鎏金贝制嵌红宝石珠钗很配。”

我眼睛转了转,笑起来,“那就这身。”

菡萏欢欢喜喜收起其余衣裳,把那身衣裳拿出来叠好放在榻边,又去把耳坠珠钗拿出来放在妆镜前,用细绢子蘸了水一点点擦亮。

“公主,陛下这次竟同意了,是不是不反对你和小将军了?”她仔细擦着珠钗上的贝母,开口同我说。

“不知道,但愿是。”

“肯定是。”她鼓了鼓脸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珠钗起身,“奴婢把公主明日要戴的首饰都擦亮了。”

“多谢菡萏啦,”我掀开锦被,“今晚陪我一起睡吧。”

“公主,不合规矩,万一让皇后娘娘……”

“母后又不会夜半来看,”我撇开被角,扬起下颚朝她努嘴,“你来不来?”

她放下手中的绢子,一笑挤上榻来。

翌日我起得很早,起来却也不知道做什么,于是去给父皇母后请了安,又去看了看二哥哥和二嫂嫂。

“公主,要回房休息会吗?”

“陪我去东宫看看太子哥哥吧。”

“是。”

我往主殿走,看到原来嫂嫂寝殿外的海棠树,还是满树枯枝,没有生气。

好怀念海棠花盛开的那一年。

“照儿,父皇不是都允了你去见他,你怎么还有心思来看我?”太子哥哥从殿内出来,看到我盯着海棠树,语气中的明快立时敛了。

“它去年就没怎么开花,今年更是直接枯了。”太子哥哥叹了口气,“棠儿带着我为她种的海棠走了。”

“姑姑!”司姮冲出来抱住我,我回过神,笑着接住她。

小孩子就是活泼,一瞬间适才的悲伤情绪全散了。

太子哥哥在一旁也笑起来,“照儿,今日怎么想起来看我?不收拾收拾准备见楚凛辰?”

“这不是收拾好了还没等到他来嘛,就来看看司姮。”我把她放下,摸摸她的脸。

“我就说,你什么时候把我看得比楚凛辰还重了。”

“太子哥哥这是什么话,好几次我们交集,还得多谢太子哥哥呢。”

“这还差不多。”

我们调笑着,“对了,那海棠树许是没到时候,按理说九月开。”

“不知怎的,即使开花也没有之前繁盛了。”

“没事的,过些日子再看吧。我便先告退了,回去再梳梳发。”我朝他眨眨眼。

“好好好你快去,慢走不送。”太子哥哥笑着还是把我送到门口。

我午憩了约莫半个时辰,未时起来,重梳了鬓发,理好衣裳,去窗边看到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怕是要下雨。到书房门口便看到顾将军往进走。

“臣拜见公主。”

“顾将军免礼,小将军在里面吗?”

“是,臣等同陛下共议北疆之事。”

我点点头,“那便快些进去吧。”

殿门关上,我在殿外等了很久。半晌雨滴落下,菡萏拿了伞又过来为我打上。

穿廊口一片鲜亮的衣角露出,洛儿走过来。

“四妹妹,你怎么也过来了?”我很高兴地拉起她的手。

她在我耳边悄声开口,“我听说顾将军来见皇上,便在这里等等他。”

“哎呦,”我笑起来,“怎么个‘等’法?”

“长姐!你好生不正经。”她低下头去,手绞着衣角。

我们说笑着又三刻过去,殿门开了。两位将军走出来,顾将军看到我们很自然行礼,楚凛辰目光在落到我身上那一刻便愣神了。

顾将军用胳膊顶顶他,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口,“臣拜见长公主,拜见四公主。”

顾将军先行礼告退,洛儿也回去了。父皇应是告知了他。

他打着伞,我们便往御花园走。到了一处湖边,树绕着湖围了一圈,映得湖水青翠欲滴。雨并不很大,却也不细微,树木、湖水和远处皇宫外的青山连成一片,笼在天幕下,天也是苍葭色了。

我回头,假山后面露出赵公公的半个拂尘,父皇已然安排好了。

“公主,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把我思绪拉回去,我转过头去。

“是啊,好久不见。”我静静地看他的眼,我们置身于一片青绿之间,此时此刻像一幅画,像一场梦。

他弯起嘴角,“公主的衣裙,很好看,同耳坠很配。”

“我昨晚选了很久呢,上衫还和那次马球赛你赢来赠我的珠钗很配。”

“臣眼拙,竟未留意到。”

“明日便出征吗?”

“是,北疆之战打完,陈朝便只剩太平。”

“虽是夏日,北疆那边还是比陈都冷,添些衣物。可惜我给你的护膝用不上了。”

“公主不必遗憾,以后虽很少战事,可是护膝冬日我仍能戴。公主的心意,臣也是谨记心间的。”

“北疆……是否比南夷之战更凶险?”

他想了想,想找出一个让我放心些的表述,又不忍骗我,最后还是作罢,“是,不过这是最后一仗,臣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大胜带着捷报回来见公主。”

脑海里浮现出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场景,我心口突然一紧,开口想劝他别走,又不知怎么说。

“楚凛辰,”我开口唤他,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走,“刀剑无眼……”

“家国当先。”他料到我要说什么,一口回绝,“臣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可以脱离水深火热,安居乐业,臣也希望陈朝强盛,我作为将,应保家卫国,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看到他眼中闪着的光,叹口气从衣袖里拿出昨夜就写好的字条,递给他。

他展开看了一眼念出来,“望君珍重,河清海晏待君行。”

他把纸小心翼翼折好收进袖子,“谢公主,臣收下了。”

我忽然发觉他好久未唤我阿照,想让他这般叫我,但是想到赵公公在背后,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于是又沉下心来。

“定要小心些。”

他点头应答。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好想抱住他,明日起我便好久见不到他了。

雨下大了,斜着的雨丝湿了我鬓角的头发。我把头发挽到耳后。面前的景色实是迷人,我们并肩面湖而立。

他手中的伞倾向我,雨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可惜我并未注意到。

“公主要等到臣回来,陛下今日同臣说了,待这一仗打完,便赐婚。”

“什么?”我惊地转过来,“父皇当真是如此说的?”

“是,所以请公主放心。一切都过去了,这一仗打完便是盛世,到时候臣便迎娶公主,我们不会再分开。”

“好。”

赵公公咳嗽声传过来,我明白我们该分开了。他看着我,“明早出征,公主不必送了。也望公主珍重。”

我目送他出宫,直至看不到他的背影。提起裙裾两步并作一步跑进御书房。

“儿臣谢父皇!”我俯下身子磕头。

“怎么,他都和你说了?”

“是,儿臣谢父皇应允。”

“朕不应允能怎么办?你执拗,那小将军又是有主见的,朕属实是拿你们没办法。”父皇笑骂道,“起来吧,之前我怕你有损皇家颜面,如今看来你是认定他了,朕便也顺你们的心意。”

我起身向父皇笑,“多谢父皇,只是,翌日近六更,儿臣可否去城墙上观望?”

“你一个公主去城墙上做什么?”

“儿臣也想看看三军,看看我陈朝的兵力。”

“罢了,那朕便排侍卫跟着你。只许在城墙上,不准下去,兵马恐伤到你。”

父皇又不会跟着去,到时候侍卫不也得听我的,这般想着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一夜睡得很沉,梦到他凯旋带着捷报,逆着日光走向我,睡梦中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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