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常青藤（一）

蒙毅与嬴政相识自是比蒙恬晚了些，缘分天注定，估摸着是两人之间要匀个平衡，给了他一些看似不甚合理的坎，给了蒙恬数年九原疾苦。

若我能早些与他相见。

早些，比兄长还要早。

蒙毅忙着手头堆积如山的事务，还有心思跑神：“他是否肯多分些心思给我。”

谁知道呢。嬴政应道，谁知道呢，上卿。

他分明并无偏心，尤其在待他手下这些能人志士上，凡有一技之长者，皆能在他身旁寻得一席之地，直步青云。

外人看来他与蒙恬并无两样。

彼时嬴政卸了冠，散着发，一手支着头，抓着些碎发，目光不离案上奏章。分明是面无表情，难为那些伺候的人小心觑着喜怒无常的秦王，绞尽脑汁猜不出嬴政的淡漠如水下掩了几分恼怒和焦躁，蒙毅却看出他明显是有些乏了的。

蒙毅想着，起身到他身后，伸出手给他按摩头上穴位。嬴政果然很耐受，握着他的手，在腕上一吻。

蒙毅总能看出秦王冷然目光下波涛汹涌的情绪起伏，并在适当时候给予顺导，这是谁也没法做到的。

兴许是我从小便跟在他身边罢。蒙毅回答他那兄长的疑问时道。可明明蒙恬才是从小与嬴政相伴而长。

蒙恬难得回来一趟，跟他一块儿陪在嬴政身旁。嬴政忙里偷闲，半倚在蒙恬身上，牵着蒙恬的手，要蒙恬给他弹琴听。

他们甚至没有避讳蒙毅的目光。

小秦王少见的愉悦只有蒙恬在时，第二天蒙恬领了新任务再次启程，随着大军浩浩荡荡再不见踪影，嬴政又回到了那般的冷漠与平淡。

蒙毅没法说透自己的心思，他惊恐的发现朝中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李信，王贲，杨端和，冯劫，姚贾等等，都曾在秦王的寝宫留下过踪迹。

没人看不出，当今秦王姿容随其母，贵族出身的清雅气质中和了其貌的秾艳张扬，久居深宫见不到半点尘世疾苦，蒙毅看到那双漂亮眼睛里面闪烁的光炽热到令人生怖。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懂得用自己身上所有称得上优点的地方，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为他拼命。

吕不韦没法教他这些，少时性子有些顽劣的小秦王不愿意听长篇俗论，整日只看他觉得有用的文章著述。可他分明没的选，吕不韦说为君者不得受人把柄。小秦王苦大仇深学完了儒家六经，兴致勃勃背完了《商君书》，乐滋滋向奉命陪着他的蒙毅炫耀，说着说着就谈到了至今仍在军中的蒙恬，蒙毅看到小秦王脸上的笑霎时暗了。

大概就是这时候，蒙毅意识到，兄长和自己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嬴政某一年生辰，宫中依旧张灯结彩，人人称喜，吕不韦和赵姬早招呼着给小秦王备好华服，赵姬甚至兴致突起，拿着自己的脂粉要朝嬴政脸上一顿抹，被嬴政笑着躲了去。当日山呼万年，人人仰望着立于台上承达天命的秦王，风姿绰约，举世无双。

晚上夜宴未结束，他孤身一人陪着偷跑的小秦王回了寝宫，当夜不是十五月却圆，嬴政一杯一杯喝着酒，醉里握着他的手笑着落了泪。

他听到小秦王喊的分明是阿恬。

蒙恬军旅未归，派人送了礼夹带封信，满诉相思难捱。

蒙毅实在难受，寻着了个机会，挺好寻的，嬴政经常跟他单独呆一块儿。他狠了心，搂着嬴政低头要去吻他，秦王静默着任由他的一切动作，碾转过，流连过，在衣衫尽数坠落后推开他，复又翻身而上，那只白皙的手温和地覆上了他。

可最终是没能做到底。

嬴政待他与蒙恬终究是不同的，蒙毅心下了然。只当那夜如纵身烛火的粉蛾，身碎骨消，与他并无两样。

蒙毅见过一种枝蔓细长的植萃，名唤常青藤，生性平和不争，却能在得了些阳光雨露时趁着不留意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等到再回神，已是满墙碧绿，荫遮如盖。

他想，自己的那份心思兴许便如此。

来了此地嬴政性子和顺得多，与他亲近的都能承坐一室，谈笑风生。且不说始皇帝容貌绝佳，光是自有的那一番气场，便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慕名而来者数不胜数。遑论他们这些熟人机会更大。

蒙毅不是没有想过，可嬴政始终不愿对他迈出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