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
苏昭将书卷一阖，转而探究的打量着身前侍立的李嬷嬷。幽深晦冷的视线不带温度的凝视着李嬷嬷昨日花黄的脸庞，宛如打量死物的眼神将李嬷嬷直看得后脊发凉。骨子里渗起的寒意当即就冻软了李嬷嬷的膝盖，咚的一声就磕在地上，许是怕寒意过后跟随的是更可怖的下场，李嬷嬷连忙磕头讨饶发誓。
“奴婢发誓真的就这些了，小姐所问奴婢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对小姐有所隐瞒”
从姑娘到小姐，两字之别昭告着李嬷嬷态度立场的转变。她实在是受不住了，这就是个煞星，煞星。李嬷嬷脸上才被擦干净的冷汗此刻再度顺着额头落下，只是这次她不敢在做小动作去擦拭，只能煞白一张脸浑身战栗的跪着，等候着上塌苏昭的言语。
李嬷嬷的受不住不止在于苏昭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还在于短短一段时间内她在苏昭房内体验的恐怖氛围。神出鬼没的苏一，记载船上所有人的短薄生平的薄纸被祸害王嬷嬷神色惊惶的元凶堂而皇之的压在桌前。
苏昭冷冷看着李嬷嬷越来越煞白的脸色，注视着她额间冷汗不住落在地板上渍出一滩水痕。直把人看得快跪不住了，她才抬手示意苏一把人扶到椅子上。
“嬷嬷这么害怕做什么，我非暴厉恣睢不好相与之人。嬷嬷只要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我定不会为难嬷嬷，相反嬷嬷还有赏。”
苏昭瞧着面容仍带惶色的李嬷嬷，心下一边感慨着无趣，一边让苏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托盘的金元宝送到人眼前。苏昭玩味的看着自元宝出现后李嬷嬷一瞬便由惊惶变作喜意的面容就觉得感慨，一边感慨打一巴掌给个枣的招数百适百灵，一边感慨后宅仆役变脸的速度一点也不弱于自己亲娘，
“小姐...这，这有些贵重了”
看着托盘上放置的满满一盘金元宝，纵使李嬷嬷自诩自己也是见过风浪的人但也还是被这位五小姐的大手笔给震撼到了。这么一盘子金子就算是老太太也不曾这么赏过自幼随侍的连嬷嬷，哪怕是公主这么豪横的赏赐也是尔尔，更别提府里的其他太太小姐们了，李嬷嬷一边震撼一边眼馋还有些畏惧。她几斤几两自己是知道的在府里不过是公主院里的三流嬷嬷，这次被公主打发出来接人也不过是仗着苏姨娘不清楚自己身份摆个阔谱而已。但这谱今天对着五小姐也是摆到了头，怎么还能有这种待遇。如此想着，李嬷嬷思量半天后还是犹疑的开口推拒了，钱和命毕竟命重要。
“怎么嫌少？”
李嬷嬷推开盘子的动作，倒是让苏昭难得多看她几眼。“这么大一笔钱摆在面前，竟然能忍着不要，真是稀奇啊”
“不不，小姐赏赐已是格外贵重了，哪里敢嫌少。奴婢底细小姐已是一清二楚，之前是奴婢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现下求小姐宽恕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在接小姐赏赐。再说了，奴婢几斤几两的本事自己还是知道的，哪里值得起小姐这番抬爱。”
李嬷嬷言词恳切的一番话里倒是毫不避讳自己当时干的事同时也完美向苏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番说话的水平倒是让苏昭高看了她两眼。蠢不是什么大问题，难得是有知道自己蠢的本事。冲着这番本事，苏昭也决定抬举抬举她。
“嬷嬷你啊对着这么多的金子还能想想自个配不配，就已经说明嬷嬷你的本事了。冲着嬷嬷的这个本事我也得好好赏赏你，毕竟日后到了楚家，我身边可少不得你的帮衬”
苏昭话里的招徕之意已是明示。诚然李嬷嬷不过过是她那嫡母院里的一个三等仆妇，身份上还不如此刻船舱内惊梦惶惶的王嬷嬷重要，但就是要这样的身份才能让她嫡母放心觉得插了人手在自己身边，也方便她动作毕竟身份不上不下的人归顺起来才最无痕迹不是吗。
苏昭眯了眯眼睛整好以暇的看着脸色变换继续的李嬷嬷，她根本就不担心她会拒绝自己，也不担心她会再生二心。毕竟一面是真金白银一面是自家安危捏在她手，她怎么会又怎么敢背叛自己呢。
苏昭瞧着脸色转换完成的李嬷嬷恭谨的磕头行礼的动作，心里感慨着果然还是师傅教导有方，钱和大棒真是百试百灵的招数。
“老奴谢小姐赏”
“果然你是个聪明人。”
苏昭示意她起身，又挥手让苏一捧来了自己的妆柩，挑捡几许找出一对碧玉镯和枝鎏金步摇递到了她面前。
“这对镯子就当我给嬷嬷的见面礼，至于这只步摇，嬷嬷家里小女应该要出嫁了就当是我给她的舔妆”
随着镯子和步摇一同到李嬷嬷手里的还有写有她家信息的那张薄纸，李嬷嬷接过后心里对苏昭的惧怕更上一层。这是赏赐也是警告，但.....李嬷嬷抬起眼神扫视了苏昭之后选择了安心接下，五小姐这般能耐未来造化肯定不菲，她安心跟着未尝不能博个富贵，无论如何总比在公主院里做个三等嬷嬷来的好。
“老奴替她谢过小姐”
李嬷嬷彻底打定了辅佐跟随苏昭的主意，接过赏赐后就开始尽责的替苏昭考虑起之后到达楚家的安排。
“但容婆子多句嘴，小姐让船上的王婆子遭了那样的苦头她比我亲近公主，到时靠岸后进了家门，小姐少不得要被......要不我替您料理了？.....”
李嬷嬷看着起身欲往妆台方向走的苏昭连忙上前挤开了伸手欲扶的苏一，扶着人就往妆台走。这身份转换之迅速让苏昭都为之侧目。
“先不急，一个满口鬼神谎话的婆子急什么，届时嬷嬷你慢慢料理就是了。现下嬷嬷要急的是你能不能管好我的院子，不是吗？我和我娘还有娇娇太平日子过惯了，不太平的院子我可不喜欢”
苏昭慢悠悠的择捡着妆柩里适宜的妆花递到替自己挽发的李嬷嬷手里让她看着妆点。
苏昭话说的清甜语气里的寒气却不加掩饰，直逼得李嬷嬷浑身一激灵。这是要逼死王婆子的手段，鬼神惶惶之说出在小姐太太们身上叫魇住出自她们这些下人身上就叫鬼上身是十足的晦气。一鬼一疯这两个字寻常人沾一个都要命更何况沾上两个，再加上王婆子平日里的嚣张做派，靠岸后都不用自己做些什么，她都会自取灭亡。
“是但是小姐还有一件事。您身后跟着的这位...公子，您和他....”
李嬷嬷应声称是之后，犹疑再三还是问出了苏昭身侧跟着的苏一同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这也不怪李嬷嬷有这么个疑问。自从南阳启程起她们就没见到过苏昭，苏昭自上船起就没出过屋子平日饭菜都是苏一端上去。而下人一旦靠近苏昭的屋子得到的就是泛着寒光的长剑和一声滚，昨日她们才算是真正见到苏昭的面目但那样身旁都跟着苏一。她们起先不是没有想着从苏桃红的话里得到有关苏一的讯息，但每每开口他就如鬼魅一样出现在身侧。
从前苏昭与她尚处敌对双方时，对于苏一的存在和揣测那都无可厚非越往坏越好，但如今既然选择站在了苏昭这边，那么苏一的存在就很重要了。大徵世家风气开放不假但那也仅针对于男子甚至是男乾元，女子在这一方天然被束缚，更何况苏昭还是个女坤泽名声对她就更为重要了。
她本以为苏一只是她身边随侍的护卫，但今日一见苏昭这幅严格意义上算衣衫不整的装扮苏一都堂而皇之的侍立身侧。而且瞧双方神色自若的样子就足以知道这种情况在他俩之间已是寻常，这传扬出去苏昭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此事隐患不容小觑届时落在有心人眼里嘴里，苏昭名声彻底就毁了，一个毁了名声的女郎届时下场好些勉强寻个男子嫁出去，下场不好的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抑或着楚家悄无声息的办场丧事。无论哪个，她都不想看见。
“他？”
苏昭顺着李嬷嬷犹疑的话语和视线看向身侧由于被人抢了活有些不知所措的苏一，心下大概猜到了李嬷嬷的想法。
苏昭淡淡答到“苏一，自小跟着照顾伺候我起居的护卫。嬷嬷喊他苏护卫就行”
话说到这儿了，也不能在藏着掖着了。李嬷嬷看着苏昭神色有些不虞的脸，鼓起勇气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恕奴婢妄言，世家大族规矩森严，就算是护卫也断没有小姐这幅情态下仍站在小姐闺房里的道理。小姐这样行事，如今船上还好等到了府里只怕是....只怕是后患无穷”
还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苏昭盯着一脸视死如归的李嬷嬷心里如是感慨着，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不算妄言这是忠言不是吗？嬷嬷不必如此惶恐，我手下做事只要不犯忌讳很是容易。苏一的去处到时我自由安排，只是船上碎语闲言就得劳烦你处理。”
苏昭三言两语安排了李嬷嬷，听话的李嬷嬷心里忧虑倒是解了。苏一却是焦急起来，情急之下连规矩都忘了。
“主子！掌门安排苏一保护照料您。楚家豺狼虎豹水深火热之处，苏一实在不放心主子一人独去”
苏一的质疑苏昭是料到的，但没想到反应能这么大。苏昭叹息几口气后，选择了安抚他
“有什么不放心的，区区一个楚家。再说了我不是已让你找好了合适的人送进去吗，有什么担心的。再者，你就是跟我同去后宅阴私你能应对多少，反而是给我找麻烦。”
苏昭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楚家的蔑视，李嬷嬷听到这话识趣的眼观鼻鼻观心当没听见，苏一听到这话虽然明白了是事实但还是有些掩不住担忧不忿。
“行了，收好你脸上的情绪，让人看了笑话。带着李嬷嬷下去把你手上的东西同她对对。”
苏昭的耐心实在不算多，沉声吩咐苏一后又转而吩咐起李嬷嬷
“刚才的话嬷嬷也听见了。苏一是男子不方便进后宅，我找了几个伺候的人。我没记错船明日会停靠云泊，届时我要在晚席看到她们出现。具体的苏一会告诉你，我等着人来，嬷嬷！”
苏昭重音咬在后面，其间的试炼意味十足。李嬷嬷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考验连忙应下了这场考验。
苏昭瞧着菱花镜里退散的人影，转而把视线集中在镜内李嬷嬷给自己挽出的流云髻上。镜中人，乌发流云兮蔽月，金玉斜簪赤银而饰，锋利的眉宇被碳笔矫饰出柔媚，桃云眼眸被眼角的胭红添上婉约情谊，殷红唇色被柔粉的唇脂掩去锐利艳色。好一派瑰姿柔色，绰约美人，苏昭自己都被那容色一摄。这幅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如此婉媚柔和，哪还有半分长生少宗该有的样子，苏昭自嘲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气，索性不看，一抬手菱花镜就落了地，应声而碎。
听着响看着四分五裂的铜镜，苏昭才顺了心气。踱步至窗边，瞧着此刻红云满江的场景，提溜着苏一不知从何处搞来的酒壶，翻身一跃就斜靠在窗沿上。
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美观和危险的姿势，但谁叫苏昭喜欢呢。
素衣垂落，四散乌发的苏昭一手酒壶一手酒杯，侧靠窗棂，神色悠闲的感受着江风吹拂面上的清意。橙红的夕照洒照在那张瑰艳的脸庞上给予几分暖意，却仍旧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幽幽冷气。幽黑瞳色里褪去了一贯复杂的情绪只剩下了空荡溺人的寂静。不挂笑不做任何表情的苏昭，眉宇里的慈悲意掩盖不住的外泄了。苏昭的慈悲意同她整个人一样是泛着寒意和水汽的慈悲，是诸天神佛平等蔑视众生的慈悲。褪去繁杂俗世所需要的百般皮囊后的苏昭实际上是一个很寂静无求的人，她比她的师长们都更要接近于最先的长生宗门人—一个清净无为的道人。
清净无求的苏昭，说出去这个笑话能笑掉所有人的牙齿。可那的确是苏昭，最纯粹的苏昭，只是苏昭的苏昭。苏昭昭，爱娇爱俏，嬉皮笑脸，温柔可靠，是苏桃红和苏娇娇的苏昭，女儿姐姐。长生宗苏昭，对外乖戾桀骜滴水不漏八面威风，对内温和威严，是长生少宗是师侄是徒弟是师妹或者师姐是宗门复兴的希望一个活生生的招牌。要做楚婉的苏昭，娇俏婉约，恩威并加，是楚家精心包装的礼物。都是苏昭可又都不是她，抛去所有的苏昭只是一个万事看淡无欲无求的俗人而已。可惜苏昭永远不可能抛下所有做个俗人，血缘羁绊带来的盛艳瑰姿，宗门十数载苦心的栽培，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她做不成俗人。
做不成俗人的苏昭如是想着，那还不如做个奇葩，至少能短暂开心自己。
做不成俗人赏景的奇葩苏昭，落在出来透风的郁言眼里，又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惊鸿景色。
人生短短数十载，白云苍狗，嗖的一声就过去了，嗖的短暂时间里能遇上钟情之人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人。郁言从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幸运，纵使他有着优渥至极的出身但他也付出了对应的代价，譬如下毒的糕点，伪装成河匪的刺杀。但此刻他愣愣的看着视线上方斜靠着窗户喝酒赏景的苏昭，他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我多幸运荒芜贫瘠的世界里遇见了一株鲜妍灼丽的花，多幸运能遇到你，多幸运能在此刻看见你，多幸运我能爱你。
仰头喝酒的苏昭眼里有空了又续的酒杯，有江上凌凌波光，有天边绵延霞云，还有千里外的云雾青山褐石宗门，唯独没有楼下甲板无声站立的郁言。
郁言只需要看到那样的苏昭一眼就知道过往种种温言软语都是苏昭在骗他。萦绕周身的冷寂死气和透骨的淡寒，这样人怎么可能是不谙世事娇俏天真温婉可人的人呢。他的小神女是叫楚婉没错，是楚家要接回去的五小姐也没错，但他的小神女真正的名姓和身份一定不是这个，不是楚婉，不是没落宗门的无邪小师妹。
郁王府的郁言世子，被京城众人叫做郁小王爷的郁言并不是个蠢货。他不愚蠢甚至说得上聪明，皇家世家要一个纨绔的世子爷，所以他是京城第一纨绔。而此刻郁言温柔的看着窗棂上灼灼盛开着的苏昭，他现在该是个“蠢货”了。
“你想，我就是”
郁言无声的对着苏昭一字一句的说道
啊啊啊啊，我永远会为温柔真诚的郁言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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