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记得跟玲珑姐多去看看顾奶奶。”你刮了下张庭琛的鼻子，把他拉进怀里。他皱着鼻子，使劲的忍住眼泪，有些好笑。

“嗯!”张庭琛瓮声瓮气地回答。

霍天洪今日也来送霍玉珠，或许是真的老了，身形也有些佝偻，露伶春之后他再没接新人进门，又成了慈父。霍玉珠抱了抱自己的父亲，父女俩都有些泪光闪烁，你想似乎也应该抱抱张万霖，不然怪尴尬的，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便伸出手去抱他。

“侬要是敢跑……”他还是那么的不解风情。

“嗯嗯嗯。”你截住他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非是些威胁人的话，便不用听下去。你听着他的心跳，很有力，还有点快，他有些紧张？

“侬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他语气软和了些。

“少喝酒，保重身体。”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便捡了两句搪塞。你知道他是想听你管管他，但是你深知世间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嘴上说的再好，没落到实处终究作不得数。就算他再多娶几房，也跟你无甚关系，无非还清这段情谊就各奔东西。

霍玉珠催促着上车，你拍了拍张万霖的后背便松开了手，转身钻进车里，车辆发动，你心里忽然有了一点酸楚。

“二叔腰细吗？”霍玉珠朝着窗外的霍天洪挥了挥手，转过头突然凑到你跟前。

“不啊。”你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不细的。“问这个干嘛？”你有些搞不清状况。

“不细你抱那么紧干嘛。”霍玉珠见你上套，调侃了一句。

“死丫头。”你作势要去打她，两个人嘻嘻哈哈的闹作一团。

生逢乱世，正义凛然的学生们总三天两头的闹罢学闹游行。来北平不过月余，大大小小的游行便碰上了三回，同学们少不得叫你和霍玉珠参与进来，但你二人从未参与其中。永鑫公司的底子不干净，你知道，霍玉珠当然也知道，既然身在其中，也从中得了恩惠，便没有资格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中去。

再者，祖父从小便教育你君子不结党，不徇私，在世时也从来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怕相互倾轧，更怕危及自身，甚至为了保全家族不惜举家迁往西北。你牢记着当时祖父的教诲，亦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两个人便时时借故躲在宿舍看书，或借机给家中挂电话。

这日，又逢学生游行，霍玉珠应邀去了姑妈家，你在校园里游荡了一会儿，也无甚意趣，便上街买了些素日里爱吃的糕点回住处去了。进屋时你觉得有些不对，似是有人来过。但这房子素日里是有人看守的，便没多想，转身关上了门。

不想却突然被人抱住，随后你闻见了熟悉的檀香味，你便知是谁了。

“你怎么来了？”你微微偏过头问。

“想侬。”他搂在腰间的手收的更紧些，他把头埋在你颈间，短短的头发扎的你痒痒的。

“我离家才一月。”你回身抱住他，你好像，也稍稍有些想他。话一出口，你有些诧异，为什么会称张公馆为“家”呢。

他没说话，解着你的领扣，呼吸逐渐粗重。

“别，一会儿玉珠该回来了。”

“挂过电话了，今天不回来。”他将你打横抱起，走进卧室……

大抵男女之事，都是为着这一时的情动。檀香的味道充斥着你的鼻腔，你搂他的后背便更紧些，吻也更缠绵些。此后如何，都是以后的事情，此刻，他只是一个男人，而你，也只是一个女人。

缠绵过后，他搂着你说话，你静静的伏在他的胸膛上听。他讲他孤苦无依，在小喽啰的手下面前讨饭吃的童年；讲他耍横斗狠，为了地盘拼得头破血流的少年；讲他步步为营，为了不受欺凌不惜斩草除根的青年。他说他有过恻隐之心，代价就是差点丢了性命，他当然知道别人说自己心思狠毒，不留余地，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上海滩，仁慈的人会被当作祭品。他说三大亨籍籍无名时的义薄云天，也说如今三兄弟之间暗流涌动，霍天洪冯唐已老，不再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麻皮阿洪，眼下他最属意的是陆昱盛，温文尔雅，却城府颇深，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是最能够撑住公司的人。幸而眼下还有个夏师爷，还不至于早早的在这场角逐中失去筹码。

即便永鑫公司的规矩是非死不能退，你也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带他离开。即使身边的人满身罪孽，但这一时，你是真真切切为他动了心。无数个瞬间累积成了今日的心动，即使这条路是错的，你也想陪着他走下去。人活一世，纯粹的善和纯粹的恶，怎么分得清呢？

这夜很漫长，长的好像已经走过了一生。

这几日霍玉珠总打着“新婚夫妻培养感情”的名号避开你二人，张万霖便陪着你四处逛，倒走了不少没来得及去的地方。但人生地不熟，总会发生点不可预料的事。就比如，刚刚在买点心的时候被伙计误认成父女。

“这是我先生。”你笑着向伙计解释，略有些尴尬。在张万霖发脾气之前你赶紧拉着他走开。

走到僻静处，他甩开你的手。“小赤佬，眼睛瞎的吗？”他一生气，灰白色的头发就更是根根竖立。“真那么老吗？”他问。

“我俩岁数差的是有些大。”你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但我不在意。”

“有没有小赤佬找侬？”他抓住你的肩膀。

“有。”你如实相告，“玉珠说我是她小二婶，就不了了之了。”你有些哭笑不得，看来不单单是想你，名震上海滩的张大帅原来也怕顶上绿帽子。

“这丫头，算我没白疼她。”张万霖突然转怒为喜，一口白森森齐整整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光。真像小孩，笑起来也俊，不亏，你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离开上海，其实也能过得不错，白日里看书逛街，夜晚相拥而眠，倒像是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丈夫经商，妻子上学。有时你晚上需要做功课，两个人就一人一头对坐着，他看码头的账簿，你做学校的功课，疲倦时就抬头看看对面的人，旧时读书人都喜欢红袖添香，那张万霖，也能勉强算得是“红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