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剑者（下）

今日的村寨不同往昔。

梁小乙在出门打酒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村中弥漫着猜忌的味道。梁小乙很熟悉这种味道，他曾无数次率军冲锋，也常常会在敌人的埋下的埋伏前萌生这样的感觉。

而这村子中的猜忌，似乎要比战场上的更浓上几分。好像一个无形的套索，悄无声息的勒住了他的咽喉。

酒铺门口，小二的笑容更浓了，连脸上的褶子都比往日多了几分：“嘿嘿，梁爷，您来了......”

“村里出了什么事？”梁小乙很是疑惑“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这么反常？”

“呦——”小二依旧赔着笑脸，引着他走进了酒铺子“您还不知道呢，您已经成了大英雄了！对了，爷，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梁小乙点了点头：“我怎么了？”

“您真的不记得了吗？”小二道“昨夜里村里进了土匪，他们不开眼的往您的房子里冲，您一人一剑，砍翻了十来个，剩下的那些也硬生生的被您吓回去喽。”

“我？土匪？”

“可不是！”小二有些激动“十一个也不是十二个，都被您一剑一个解决了。您瞧好吧，县太爷可能今天就会亲自驾到表彰您呢！”

“这群土匪啊，我早就看着不爽了。昨个他们来吃饭的时候，就没付我们银子，掌柜的让我去盯着这群人，看看这群人的来路，而后我便看到了您大展神威的样子嗬......”

小二还在自说自话，梁小乙却没有听得进去。

“伙计啊，今天就不要酒了吧。”梁小乙道“你不是也说了吗，今天知县大人可能回来，不过你也别担心，这酒钱我今日照例付给你。”

“得嘞！”伙计答应的很干脆“不过您也不用付钱了，我们掌柜的吩咐了，今天这顿，他请您......”

下午，县令如约而至。在向梁小乙表示感谢的同时，这位县令也提出了一个要求。

“大人，您是说要在附近几个村落里组建一支百人小队维持治安？”

“没错，这也是知府大人的意思。”县令点头笑道“本来我还在为组织这事的人选发愁呢，哪里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梁小乙啊，不知你是否愿意担任这支军队长官，统领这支队伍，维护你所在的村落和周围几个村落的安全呢？”

“我愿意，大人。”梁小乙眼眶有些发红“也许您不知道，但我一直想要找点事情做的。”

......

经过了半年多的筹措和准备，这支军队终于组建完毕。虽然组建的很是仓促，但在梁小乙的努力之下，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终于还是摸到了边关军队的及格线。梁小乙知道，这样的程度用来对付匪徒，足够了。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这支军队不断发展与扩张，人数已然超过了三百。期间梁小乙荡平了村落周围的大小匪寨，甚至有余力辗转到府内的其他县协助剿匪防贼。一段时间里，整个府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梁小乙部下的“安定军”也被百姓们深深的记在脑海里。无论走到府内的哪里，他与他手下的士兵总能受到百姓们的拥护。

不久之后，“安定军”又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庆功宴后，梁小乙留下了燕三——这是安定军中的二把手，也是梁小乙的得力帮手。这是个勤劳勇敢的小伙子。

“如今匪患已然绝迹，但我们仍然不能松懈。”

“我知道。”燕三点了点头。

“我年纪大了，精力与头脑都不如从前。”梁小乙叹了口气“下个月，我就会向知县大人请辞。不出意外的话，安定军会由你继续管理。凡事就拜托你了，记住，不要忘记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梁小乙笑了起来，他在燕三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从腰间解下了宝剑，交到了燕三手里。

“您......”

“你拿着。”梁小乙认真的说“军队再小也是一支军队，作为统帅，应该有个样子。”

“这把剑跟了我好多年了。”

燕三看得到梁小乙眼中烁烁的亮光：“不过依旧很锋利，将这把剑赐给我的将军说过，这是一把好剑。”

燕三抽出了一截宝剑，不自觉地重复着：“这是一把好剑。”

“我在教你一套剑法，这套剑技出自行伍，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技，切记，平时不可随意使用。”梁小乙的目光变得严厉，可那严厉之中，却似乎又藏着几分其他的难以言明的情感“除非你确信你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那该杀之人。”

“是。”

梁小乙在屋中腾出一片阔地舞起了剑，半晌之后，他停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什么：“另外，成为了这统领之后，平日里就不要再喝酒了，会误事的。”

......

一月之后，梁小乙向县令请辞。一切的交接工作都很是顺利。不出意料，燕三成为了“安定军”新的统领。

梁小乙又回到了那一亩三分的小菜园中，过起了田园牧歌的生活。可这一次，还没等他将这样的生活过腻，变故就如同晴天霹雳般闯入了他的生活。

知府莫名其妙的因为贪污银饷而锒铛入狱，连带着，多地的县令也受到了牵连。当惊人的贪污数额被公开的时候，百姓们怒不可遏，继而将他们的怒火燃向任何与这贪官有关的一切事物之上——安定军也正在此列之中。

数日之后，愤怒的百姓闯进了安定军在村内驻扎的总部。军纪严明的安定军并没有对一人动手，然而却没有一名士卒能够在民众愤怒的浪潮中毫发无伤。

军营之内，一片狼藉。然而他们的怒火却并没有消解。

“梁小乙，对，就是这个人！”

“他是这狗屁安定军的组建者，定然没少捞那油水。”

“对，抄家伙，咱们去把他家砸了！”

“有道理，我们走！”

“走！”

怒涛涌向了梁小乙的庭院，木质的大门又则能抵挡这样的威势？

门板被人们踏翻在地，人群涌进庭院，仰面朝天的门板上，有着几口不知是谁人留下的痰迹，仿佛像是铁钉一样要把梁小乙做的每一件不齿行径永远钉在那里。

梁小乙拄着扫帚，站在人群面前。

“这是我家。”

“放屁，住这么好的房子，你哪来的钱？”

“这是我从军攒下的钱。”

“我看是你从知府指头缝里接下的钱吧。”

“老东西，你究竟贪了多少民脂民膏，识相的话都赶紧交出来平分给大家。”

梁小乙垂眸看着地面，语气依旧平静：“每个月知县大人拨下的粮饷只勉强够养活这几百号人，我不但没有一分钱可以拿，甚至为将士们打造趁手的兵器几乎花掉了我这么多年全部的积蓄。”

梁小乙对面的人群有着一刹那的安静。然而人群中的一个尖利的声音的突兀的响起却是再一次引燃了人群的怒火：“你撒谎！！”

梁小乙依稀记得这是那店小二的声音。

“你撒谎！”

“骗子！”

“赶紧交出来！”

梁小乙第一次看向了那人群——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那人群之前保护那人群的守护者。今天看来，却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人群从来不在身后，他们一直高高的在他之上，俯视着他。

“我承认，我的剿匪任务的确有所疏漏，时至今日，还有许多贼没有被缉拿归案。”他意味深长的看向了人群“但我并没有贪污哪怕半点银饷。无论是在边关，还是在安定军；无论是安定军的，还是你们的，你们可以自己去看。”

人群闯进了他的房子。

他背对着这老屋，任凭身后东西碎裂声的响起。而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什么东西随着身后瓷器的碎裂声一同破碎着，践踏着，唾骂着......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二天和第三天，接连传来了梁小乙和燕三的死讯。一时间，人们无不拍手称快。哪怕过去了三四年，此人依旧还是人们茶语饭后的谈资。

或有人问：“梁小乙和燕三难道死的不冤吗？”

“冤个屁，如果他们没贪污，又为什么一个上吊一个抹脖子？”

问者一时无法辩驳——梁小乙是否贪污的确成为了一个谜题。至此之后，再也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人们知道的是，这村、这县、这府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了夜不闭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