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斜斜地淌进病房,落在乔歆欣垂着的眼睫上。
她靠坐在病床上,背后垫着两层软枕,却还是觉得湖水的冰冷冻的骨头缝都疼。
杏仁眼空得像蒙了层雾,直勾勾望着窗外那棵抽了新芽的树,枝叶被风拂得晃啊晃。
可她脑子里乱得像团缠死的线,过去未来都抓不住,只剩一片白茫茫的茫然。
额前几缕湿发贴在皮肤上,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像褪了色的桃花。
乔歆欣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的袖口,眼前的一切像场荒诞的梦。
她记得下班路上的风是暖的,带着三月里特有的、泥土混着花香的春天气息,卖烤红薯的摊子飘着甜香,摊主大爷笑着问她“姑娘要不要来一个”,她还笑着摇了头说“减肥呢”。
下一秒,手腕却被人猛地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指节硌得她生疼。
那疯子眼冒红光,嘴里胡言乱语着“一起走”,拖着她就往不远处的湖边跑。
她的帆布鞋在石板路上磕得生疼,十几步的距离,愣是被拽得像飞,风刮得她脸疼,喊救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被惊吓过度的细碎呜咽。
然后是冰冷的湖水,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里,瞬间浸透了衣服,冷意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湖水呛进鼻子、喉咙,火辣辣地疼,她拼命挥胳膊,手脚乱舞,却像被水草缠死,越挣扎沉得越快。
意识沉下去的时候,她看见水面上的光越来越暗,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出租屋里没看完的那本书,上个月刚发的工资还没来得及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买新书包……全要沉进这冰冷的湖底了。
可再睁眼,是白得晃眼的天花板,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呛得她咳了两声。
“没死……”她喃喃着,指尖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这才敢确定自己还活着。
心里刚冒起点庆幸,琢磨着是哪个好心人救了她,正瞎想着,病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端着保温桶进来,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珍珠发圈挽在脑后,却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看见乔歆欣醒着,她跑到病床前一把抱住了她,那怀抱又暖又急,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还有抑制不住的哽咽“欣欣!你可算醒了!吓死妈妈了……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妈真撑不下去了……”
乔歆欣僵得像块木头。
妈妈?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麻酥酥的,又有点疼。
她是孤儿,打记事起就在孤儿院长大,院长妈妈走的时候,她才十岁,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过这两个字。
怀里的女人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把她抱得更紧了,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妈听到你落水腿都软了,医生说你撞到了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办……”
乔歆欣被哭得心头发慌,下意识地抬手,试探着拍了拍女人的背,像小时候院长妈妈哄哭鼻子的她那样“阿、阿姨,您先别哭……我、我这不是醒了吗?”
“阿姨?”女人猛地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泪眼婆娑地瞪着她,眼眶红得像兔子,眼尾的细纹里都浸着泪“你叫我什么?欣欣,你看清楚,我是妈妈啊!”
乔歆欣被她看得更懵了,只好老实说“我……我不认识您啊。还有,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这话一出,女人的眼泪更凶了,豆大的泪珠砸在乔歆欣的手背上,烫得很,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呜呜”的哭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乔歆欣手足无措,正想再劝,病房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应该是刚去打水。
他穿着件灰色夹克,头发也白了几根,尤其是鬓角,霜似的,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却透着股温和。
看见这情形,男人快步走过来,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把女人扶起来,低声道“好了好了,孩子刚醒,别吓着她。”
女人靠在男人怀里,抽噎着说“老乔,她不记得我了……她连妈都不叫了……她是不是把咱们全忘了啊……”
男人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女人的背,动作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他那双眼睛看向乔歆欣时,带着点疼惜,又有点无奈,声音低沉却温和“孩子,你别怕。你落水的时候,撞到了头,医生说可能会暂时性失忆。我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你叫乔歆欣,是我们的独生女。”
乔歆欣愣住了。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女——男人眉眼温和,女人眼角有笑纹,看着确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在梦里见过。
可她明明是个孤儿,怎么就成了“独生女”?难道……她真的死了,又在另一个人身上活了过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指尖都开始发抖。
“我想一个人静静。”她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乔父乔母对视一眼,虽舍不得,还是点了点头。乔母抹着眼泪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软得像棉花,带着浓浓的心疼,乔父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乔歆欣蜷起腿,把脸埋进膝盖。
病房里静得很,只有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数着她混乱的心跳。
她想起孤儿院的铁栏杆,生锈的,冰凉的,她总趴在上面看外面的世界,想起院长妈妈临终前摸她头的手,粗糙的,温暖的,说“欣欣要好好活”,原来命运真的会开玩笑,她这辈子没敢想过的“家”,没敢盼过的“爸妈”,居然是以这种方式砸过来的,砸得她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像潮水般涌上来,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噩梦,只有暖融融的光,像被人轻轻抱着。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病房里的光线柔和,不刺眼。
乔母正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削苹果,手里的水果刀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削得很慢,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断。
看见她醒了,乔母连忙放下刀,站起身扶她坐起来,又往她背后塞了个软枕,把枕头拍得松松软软的“醒啦?饿不饿?妈给你炖了粥,是你最爱喝的鸡丝粥,你爸还放了点你喜欢的小青菜。”
乔歆欣看着她指尖沾着的苹果汁,又看了看她眼底的红血丝,比白天更重了,像晕开的胭脂。
心里忽然一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暖烘烘的。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开口,声音还有点哑“妈妈。”
乔母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水果刀差点掉在地上。她抬头看乔歆欣,眼眶“唰”地又红了,比白天更红,像染了色的晚霞。
她应了声“哎”,声音抖得厉害,尾音都带上了哭腔,却又笑着,把苹果递过来“快吃口苹果,甜,妈给你削了最甜的那个。”
乔歆欣没接苹果,伸手抱住了她。这一次,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
她把脸贴在乔母的肩上,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乔母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烫得很,却不觉得难过。
“对不起啊妈妈,让你担心了。”她闷闷地说,声音埋在衣服里,有点含糊。
乔母拍着她的背,笑了,眼泪却掉在她的头发上“傻丫头,跟妈说什么对不起。你没事,妈就放心了。”
“嗯”乔歆欣轻声的应了她,蹭了蹭她的衣服,像只终于找到窝的小猫。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银辉似的,落在母女俩交握的手上。
乔歆欣看着乔母眼角的笑纹,那里面盛着的全是疼惜,忽然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人生,好像也没那么糟。
她失去了过去,却好像捡回了更珍贵的东西。至少这一次,她有个人能叫“妈妈”了。
乔母打开保温桶,倒了小碗粥出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她嘴边“来,尝尝,你都睡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乔歆欣张嘴吃了下去,温热的粥滑进喉咙,带着莫名熟悉的咸香,是家的味道。她笑着点头“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乔母又舀了一勺,眼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
病房里的灯光暖融融的,粥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竟也变得温柔起来。
乔歆欣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心里悄悄想:这份温暖是她之前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