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日薄西山，天色渐暗，晕染一抹幽蓝，偶尔掠过几只信鸽，直赴远方。

　　城中正是热闹之时，城主府倒是安静。

　　有客人来了。

　　“伽将军不留守军营，怎么有兴趣莅临寒舍？”安轻吹茶面，荡起圈圈涟漪而茶叶纹丝不动。

　　明知故问。

　　“安统领，您不会不知道吧。”

　　伽罗的确年轻，但这点儿暗语他怎么会听不懂？

　　此时，主殿内没有其他人，两人冰冷的气息浸透紧闭的漆门。

　　安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良久，才说：“你父母的事情，上一次我就说得很清楚了，伽将军，你不觉得你很悲哀么？”

　　谁？悲哀？

　　伽罗不明白。

　　“您的身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啊——”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切断伽罗的思绪，又强行把它接上。

　　“安统领说笑了，小心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坚毅……”

　　“伽将军，您真的了解小心将军吗？”

　　“安统领看上去很了解小心啊？”

　　“您不信的话大可自己去问，不是吗？”

　　安的目的就是这个，问，就会坐实，不问，难保伽罗心里没点儿想法。

　　伽罗走了，他不想再谈下去了，再跟这个人谈下去恐怕会疯。

　　回军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伽罗见一切如常，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帐子，却发现小心等在里面，赶忙挂上平常的浅笑。

　　“小心，在等我吗？”

　　小心点头，递来一份图纸。

　　原来是安的布防图啊——

　　嗯？

　　小心的衣袖怎么划了个口子？

　　“是战斗的痕迹，军营一切如常，没被偷袭，你去了哪？受伤了吗？”伽罗绕着小心走了一圈又一圈，幸好，除了衣袖上的口子，没有其他的了。

　　伽罗松了口气。

　　“小事。”

　　也就是去了趟安的地牢。

　　去找有没有伽奥跟贝丝。

　　可惜，但可喜，两个人都不在，安说的应当是真的。

　　“有心事？”小心问。

　　有，而且是关于你的。

　　要伽罗怎么开口？难道直接说“小心你是不是杀人狂魔”吗！

　　“你可以直接说。”

　　说？

　　还是不说？

　　伽罗从未怀疑过小心，但他始终梗着，小心以前，到底怎么了？

　　“小心……那个，你以前……”

　　“以前”这个字眼似乎刺痛了小心，一种怪异的窒息感瞬间爆发，所谓的“心死”就是这种感觉吧？

　　以前啊，是小心化成灰都忘不了的东西，连梦里也总是出现那时的场景：被割了舌头用眼神苦苦哀求的女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男人、脚边被掏空的头和自己那双淌着别人鲜血的手……

　　这些东西挥之不去，忘不了，受不了，于是演变为梦魇，一直待在小心左右，不时把小心惊醒，让他品味自己曾做过的错事，再以小心的痛苦为食，逐渐长大。

　　“小心？小心！”

　　伽罗真没想到小心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团，就好像外界有什么东西要攻击他，他却无力还手。

　　小心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安的话，伽罗是战神，从小受的思想熏陶按理说会让他远离小心或是杀了小心才对。

　　恰恰相反，伽罗只懊悔自己不应该中了安的道，过来唤醒小心痛苦的回忆。

　　小心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小心压抑着情绪，问：“伽罗，你在意这个？”

　　伽罗调整视线，让自己的视线跟小心能重合，看着他的眼睛，真诚，也温情。

　　“是很在意，但在意的不是你想的那个。

　　“我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既然那很痛苦，我就不再问了。

　　“只是有一点，小心，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值得世上美好的一切，请不要怀疑自己，无论你曾遇见什么，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说实话，伽罗不太会安慰人，但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半字不假。

　　如果小心真的这么容易就能释怀就好了……

　　没有办法，伽罗吹灭了灯烛，让小心躺在床上，乘着夜色坐在一旁。

　　“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我就在这，有事叫我。”

　　小心合上眼皮，尝试均匀地呼吸，做出已经睡着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伽罗会需要离开，他理解。

　　没过一会儿，伽罗就蹑手蹑脚地从帐门的缝溜出去，也没穿铁甲。

　　军营除了几个巡查兵，没人在外面游荡，伽罗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个营帐，感受着浸骨的寒意。

　　一个黑影在营帐的影子下显得不那么清晰，勉强能辨认出是邪恶。

　　任务完成了所以回来了吗？

　　“小心已经睡下了，在我的帐子里，如果找他……”

　　邪恶打断他，他可不是去找老大的，是伽罗。

　　“我刚执行任务回来，没在帐子里看到你，听说你去找安了？安应该告诉了你不少消息吧？”邪恶玩儿着短刀，瞥一眼伽罗。

　　不等伽罗回答，邪恶似笑非笑：“老大没告诉你，对吧？”

　　看来邪恶知道了点儿什么，消息挺灵通。

　　“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啊。”

　　伽罗听到“的确杀了很多无辜百姓”，赶忙打断，一来小心暂时不愿意告诉他，二来呢，邪恶不相信他他一直都知道，此番言语大抵也是为了试探吧？

　　“用不着试探，小心救我于水火，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小心的事，小心的私事他不愿说我也不会追根究底。”伽罗虽然不知道邪恶是怎么查到的，不过他坚信邪恶不会随随便便就告诉别人，毕竟是损害小心名誉的事。

　　“伽罗，你最好记住你刚刚说的话，否则我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伽罗转身离去，邪恶重新将短刀挂好，其余三个暗卫也从夜色中显露。

　　“所以……我们能相信伽罗吗？”天真从邪恶背后溜出来，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圈。

　　邪恶不能妄下定论，人心难料，不能拿老大开玩笑。

　　可是，安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当初是作为暗卫，必须确保老大不会受人威胁才去查的，总不能安也是担忧小心吧？

　　何况那时小心刚来宅府，甚至连门前天天卖菜的阿婆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更不用说远在他乡只手遮天的安统领了！

　　而现在已经无法查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当然，皆出自邪恶和反叛之手，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被抹了脖子才对……

　　那么，安是出于什么原因，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查到这件事的呢？

　　恐怕只有安自己才知道了。

　　这件事本威胁不大，偏偏让伽罗知道了一星半点儿，这才最要命，天知道伽罗会想象些什么！

　　事已至此，谈什么人定胜天？

　　次日，城主府——

　　安接过守卫截获的信，结合昨日晚下人听见卡佩房里有人，料到是暗魔来“请”卡佩回去。

　　虽说卡佩目前的确没有做什么有利的事，倒也不舍得就这么放走。

　　你说，怎么处理呢？

　　心生一计。

　　卡佩进来，像是即将出征的表情。

　　安不待卡佩开口，若无其事地将信递给卡佩，说：“给你的，似乎是你的旧友？”

　　顿一顿，做出猛然发现的神色：“要走？去会友吗？”

　　卡佩暗自嗤笑，是啊，可不是“旧友”嘛！

　　“安统领待我很好，卡佩来日定竭力相报。”

　　“举手之劳而已，谈不上什么忙，也用不着竭力相报，我只是不愿意看一个个忠臣枉死罢了。”

　　安在挥手之间尽显随意，一言一语道破卡佩心中怨怼。

　　算不上忠臣，但这首领的确荒诞，如果换一个……

　　可惜了，眼前这位“安统领”千好万好，也没有那个篡位的心啊。

　　卡佩悄悄叹口气，仍以为自己没有被安看穿。

　　一瞬的寂静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是守门侍卫。

　　“城主，伽罗将军已到，什么时候见？”

　　安说了什么卡佩没听进去，卡佩只知道，伽罗好像在拉拢安。

　　不利的局面。

　　必须告诉暗魔大人。

　　待卡佩离开后，安还是坐在主椅上，没有丝毫要去见“伽罗”的意思。

　　伽罗到访本就是编造的，特地给卡佩听的。

　　卡佩若听到伽罗到访，必定会以为伽罗在拉拢她，然后就会着急，一着急就会想迅速挽回这一局面，就会主动联系她，拉拢她，就有了“暗魔拉拢安”的实证，伽罗一旦听到，就会想尽办法破坏安与暗魔之间的关系以减弱自己的劣势。

　　到时候，双方都会做对安有利的事，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暗魔和伽罗必然会正面对峙，在势均力敌之时，安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安的第一步也就达到了。

　　卡佩走时没拿书信，让安捡了便宜。

　　安打开信来，无非就是些“回来”“任务”之类的话，唯一有点儿意思的也就是暗魔让卡佩别过多招惹安那几句话。

　　安看得好笑，嘟囔着：“我怎么不知道我那么厉害呢？”

　　安布了盘大局，所有人都是棋子，一切情感、心思都是安控局的工具，而安的目的只有一个。

　　看向窗棂外，开得再艳的菊花终将凋谢，后来开出的那朵，已经跟前面那朵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