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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天命和诅咒

初春的雪纷扬起落,像轻蝶,似落叶,埋净了坟冢。这是母狼紫岚的墓。

也许不动它是最好的选择,对一只挣扎、拼搏了一生的狼来说,与空中霸主金雕同归于尽是最好的。狼世界里,母性平添了一份刚烈和决绝。媚媚还记得乱石滩那荒漠与空寂的底子上,那金色的墓碑是如何骄傲的书写着传奇。那是生命的礼赞,强者的最后升华。

它穆肃着,立正站好,不知是喜是悲。

…………

从小,它就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总是被忽视甚至被无视。母狼没什么野心,它没什么狼性,这并不对立,却违反它的血脉。

然后它被撕、被打,被蓝魂儿练手,它清楚地看见了,蓝魂儿眼睛里满了仇恨,二哥是要复仇的。它每每跑到母亲面前哭诉,母亲凶狠地盯着她,她不理解母亲:明明都是母亲的孩子!无数个孤独蜷缩的日子里,它眼角沁出泪水,母亲更不屑它。慢慢的,它学会了缩在壳里,保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却不敢探头。

为什么强者存在的理由有弱者?为什么生命的延续要靠生命的牺牲?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为什么非要自私?它的观念是畸形的,它是痛苦的。

然而,另一个受苦难者保护了它,那是双毛。它会为了它去抢黑仔的玩具,甚至被母亲咬了几口;它把不多的食物让给它,自己的肩高总与它平行;同样是继紫岚之后为黑仔遮风的第二道防线,它主动靠在在它外面……双毛是它的阳光,冬日里的阳光,黑风暴里的阳光。它痴痴地想念着它,感激着它。

那天风和日朗,死亡的影子远离了他们。

黑仔,死。

带着它的孤独和高傲走了。它有些伤感,但没多想,甚至有几分窃喜。一只小狼如何懂生老病死?长大了也仅是用那简单的神经元发出一些自己也无法描述的感叹吧。毕竟人类才有如此复杂的思想,没有生存的保障,何来思索的空间?

…………

暮色低垂,日曲卡雪山山脚岚气氤氲,这正是归鸟投林走兽入穴的时刻。一晃一个多月就过去了,自生出狼崽后,媚媚明显的多愁善感起来了。看见飞鸟在天上遨游,它会想起大金雕的阴影;连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青草,都会想起那年和双毛相互扶持的夏季。它想亲人了。

也许很多人会有误解,狼并非是凶猛的杀戮军团,整齐划一,坚决服从。其实在冬季纠结成更大的狼群之前,他们始终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一个个小群体,父代为主,子代为辅。就算在大狼群里,也没有等级森严之说,那种情况一般是处于动物园内的投喂。狼王洛戛这样的蛮力上位其实并不多见,更多的狼王是凭借丰富的生活经验来确立地位的。他们不是奴隶的关系,而是真心实意的顺从。洛戛称王七年,和古古的始终帮助和平时给其它狼的一些小恩小惠是分不开的。各狼之间的情谊其实称得上是友善了。

它再次来到这片乱石滩跟前,几只大嘴乌鸦在一边哇哇乱叫,北风长啸,好像奏起不知名的埙曲,古朴沧桑,呼唤着一个逝去的生命。洼地里布满了裸露的岩石,石头的缝隙间长着一丛丛稀疏的骆驼刺,景色荒凉,既熟悉又陌生,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并且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重要的事件。这里长的跟鬼谷好生相似,它当然不知道,那时候它还在紫岚的肚子里。

它慢慢地向前走去,想把老雕扒开,发现不行,大金雕的爪子已经深深地陷入了紫岚的身体里,即使两个月过去了,肉被凶猛的红蚂蚁蚕食的差不多了,两段骨骼仍然深深地交错,像命运一般。

它埋了它,一直跑到尕玛尔草原深处的深处。

…………

秋天穿过日曲卡雪山岔口,在尕玛尔草原游荡。草尖开始泛黄,枯落的树叶呆板地在天上飘来飘去,那一夜下了一场小雨,浇灭了草原最后残存的一点绿色。马鹿、大角羊开始迁徙往蛮荒的边缘;青蛙、棕熊急急忙忙寻找越冬的巢穴;雪雉、长耳兔,也藏身于僻静的山坳,轻易不再露面。生存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生存的压力开始无形地降在它们头上。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散居在草原四周的野狼便结束孤胆勇士的生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形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狼群。哪怕是这样,每年还是要有几只病狼老狼饿死。所以说,严酷的冬天对狼来说是一场灾难,就像角马渡河悲惨却不得已。

它跟随着母狼紫岚,来到了狼群聚集的臭水塘。分别了大半年,那些年轻的母亲几乎都携带着自己的孩子,和长的最壮的蓝魂儿差不多大小。它隐约捕捉到了母亲眼睛里一闪而逝的伤感,它很不解。

一头牦牛仔落入了狼群,它跟着双毛紧紧的冲了上去,蓝魂儿和秃尾巴的黄犊并排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剩下的几十匹小狼挤兑着它俩。它们从小得不到太多的照顾,体格偏小,只能远远的站在狼圈外面呐喊助威。蓝魂儿虽然把它当沙包看,但是它还是非常同情蓝魂儿。二哥天性刚烈不羁,却始终被黑仔压一头。多少次它看见它趴在草丛里几个小时,为的就是等黑仔走过来偷袭它,却被母亲一巴掌扇开好几米远……

加油,二哥,这是你的手下败将,你不会向他退缩的!你在狼群里出头露面的时候到了,扑上去吧,不要再犹豫了!

牛仔体型庞大,头顶上隆起两只短短的角。蓝魂儿迟疑再三,欲扑未扑。黄犊完全没有什么动静。突然,那家伙低下头……那天晚上,漫天黯淡的星光好像蓝魂儿的眼睛,银白色的星光里闪着绿幽幽的磷火。蓦地,蓝魂儿从草窝里站起身,眼睛里迸射出两股寒光,一头向它们抵过来……

伤疤与饥饿的焠炼下,蓝魂儿的全身狼毛稠密,浑身鼓出一块又一块的腱子肉;它的体格却比一般幼狼小半圈,双毛也一样。苦楝树下,狼群发出呜呜的哀嚎。

它从母亲欣慰的目光里看出来,它明白了,母亲想让蓝魂儿抢夺洛戛的王位。

惊蛰的春雷炸响,草原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光秃秃的树枝上绽出星星点点的嫩芽。狼群再一次被推到了悬崖边上,鹅毛大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

蓝魂儿,死。

带着它的悲凉与不甘走了。铓锣和象脚鼓的响声一直响到了它的心里。夜色浓得像团墨,蓝魂儿倒在了曙光前的黑暗里。它看出了紫岚的绝望与深深的锥骨的痛。它也有些懂了悲凉,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

按正常的速度,卡鲁鲁在中午前就能赶到尕玛尔草原最适合狩猎的地方,找个避风的山石,好好眯眯眼睛,养精蓄力,恢复因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劳。太阳升到顶时,就可以循着草地上草食动物撞开的小径找到隐蔽的觅食场,狩猎可口的中小形蹄类动物了。这一个月,不知是因为季节的变换还是迁徙的路径改变,卡鲁鲁交了好运,不是刚出门就撞到一只死在草地里的大羚羊,就是碰到一窝找不到妈妈的小野猪。父亲会留下来照顾子孙在自然界里不多见,为了照顾还没有产后恢复的媚媚,卡鲁鲁忠心地把狩猎所得的大头分给它,吃得是它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过度的舒适会软化它们的爪和牙,会冲淡它们的心和魂。这在强者生存的草原里是极端的错误,在耐力与团结发挥不出来之时,丧失了机敏、狡捷、心计之后,它们就是行走在草地里的一团肉。对狼来说。

就像今天,在外狩猎的卡鲁鲁一直到了晚霞初现也没回来。媚媚在心底里责怪着卡鲁鲁,这家伙又要选什么难缠的猎物,显示自己的本领了。这不能怪它,卡鲁鲁经常如此,虽然这很浪漫,看到对方精疲力尽地拉进来一只猎物的时候它也感到兴奋和温馨,但是它可是一只经过六十多天的孕期并刚生完狼崽一个月的母狼,它等不起,孩子们更等不起----它们对母乳的需求量越来越少,它们的牙齿已经可以咬动肉糜。这个时候,是崽子们生长发育的快速期,胃口与效果是成正比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起步的生长期是摩托车还在磨合,后面则是直接是上高速了。这个时候,它完全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焦急地看看怀里的几只幼狼。

龙生龙凤生凤,它媚媚的孩子绝不会有孬种。它根据每只狼仔自身的特征给他们取名字,很遗憾,第二只狼崽是个死胎。剩下的狼崽两雄两雌,堪称黄金比例。

老大长的很像它媚媚不幸夭折的哥哥黑仔,一双明亮的眼睛,浑身漆黑的皮毛,耳朵又大又尖,尾巴也是标准狼尾,像个破扫帚似的拖在地上。它的眉毛与眼眶仿佛是要极力地显出一种荒野之气,居然在生理上与其它狼崽不一样,前者又长又密,有如两只蚕一般有力地昂头弯曲着,而后者用力地凸出来,仿佛要给眼珠造成两块遮挡风雨与阳光的悬崖。目光投射出来时,总带着一丝冷峭,再加上那双眉毛,就让人觉得它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刺人。

它一身的毛发也又粗又硬,一根一根如松树的针一般竖着,还有那很奇怪的罕见的黑红色眼珠,像发亮的树干,卵石一般微微凝固在那里。和它平时那身邋里邋遢的狼毛相配,都使狼感到可疑、可怕,居然也透露出一种像蛇一般令狼毛骨悚然的美。美中不足的是,这么凶暴的外表,这么只幼狼竟却是先天性残疾----媚媚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生育基因了。

它的右前爪缺了几寸,这对它的生存很不利。不过,可能是老天爷作为弥补,这家伙小小年纪就显现出一种老谋深算的半孤独来,这是之前的黑仔也所没有的。顾名思义,所谓半孤独,就是一方面总是静默在原地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一方面更是和兄弟姐妹们打成一团。这家伙完美地达成了这一点,它刚出生就显现出激进的掠夺性野性,抢先一个过来吃奶,都不用母狼叼过来的。两周睁眼后,它一边靠撞击厮打,一边靠大家对它的敬畏,是剩下四只狼中长得最快最大的一个。媚媚叫它黑图腾,它相信这家伙一定能活得很好,虽然它不怎么喜欢这家伙。图腾图腾,引申为未来的画面,最终的见证者。

老二,哦,就是原来的老三,是只雌狼,长着跟伴侣卡鲁鲁一样的上黑下黄双色皮毛,喉部有些发白。眼睛在狼里面算是大的了,虽然瞳孔还是小得可笑。它的皮毛油光顺滑,四只狼爪也是正常比例,流线型的身体并没有和其他小狼崽有什么二致,尾巴尖尖有一撮墨菊似的黑毛,舞动起来就像人类工厂里那一团团蘑菇一样升上天空的烟雾,摇成一朵黑色的花。媚媚也正是为这个担心,这家伙尾巴比普通狼崽要灵活的多,要不是它亲眼看到这家伙从自己产道里钻出来,要不是它生着两只又尖又直的狼耳,要不是有一口好狼牙,它真的怀疑这是一只抱错了的狗崽子。幸好这家伙没有像狗一样的习性----不然它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只是脾气温和了一点,嗯,有点像之前的自己。

媚媚也对这只小狼崽格外偏爱,希望这只小家伙长大之后,能成为这四只狼崽里的统帅,就叫它黄统领吧。如果紫岚在这里的话,一定不会赞同女儿的这种观点,它毕竟是一只一生要强有信仰的母狼。而媚媚不一样,它从小没有什么狼性,受过的最严重的伤害也不过是在心理上,没过多地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性格有些偏向于狗,拒绝过多的理性。

次女黑璇,不过多赘述,也长着一身油黑油黑的皮毛,腹部与大腿内侧是白的。从心理到生理,完全符合一只普通小狼崽的标准,只是右后腿内侧有一朵像花一样的杂毛。不,不应该说是杂毛,这处毛也是黑的,但是黑得更纯粹,黑得更深刻,是那种能在黑中看出黑的黑色,聚成一种漩涡一样的胎记。这是个好颜色,卡鲁鲁曾这么评论,这种颜色象征着力量与征服。它刚开始还有些试图反抗哥哥黑图腾,但是后面也就慢慢乖了许多,它毕竟是一只雌狼。

幼子长着一身和它活脱活像的紫黛色皮毛,到脊背那里有点发黑,就像日落已久的地平线。狼眼坚毅,散发出微微的冷光。但是它又和长子黑图腾不同,那种冷光是由一份自由的闲适发散发出来的,它像个绅士一样一副贵族派头,比较在意自己的整洁,玩闹的时候也这样。它没有那么狂暴,也没有那么老练,长得又和母亲相似,可以说,它是媚媚第二宠爱的幼狼,取名伯爵。在母亲努力地调和分配下,这家伙已经几乎和黑图腾齐肩了。

此时,四只幼崽----黑图腾、黄统领、黑璇和伯爵正在它怀里打瞌睡。黑璇翻了个身,咿呀叫了一声,可能肚子有点饿。狼崽都要醒来了,你在干什么,卡鲁鲁?夜幕越来越深了,月亮已经不知道在何时挂上了一角树梢,媚媚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有些焦急。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卡鲁鲁不可能这么慢。你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了吗?可惜我现在无法脱身。

…………

现在,该由双毛来继承黑桑的遗志了。

但是媚媚很快就为双毛担忧起来:三哥被蓝魂儿抢食物,还要照顾它,导致体格瘦弱,身体比同龄狼整整矮了半个肩胛,小了整整一圈,本该饱满的胸脯平平耷耷,四肢松弛无力,浑身金灿灿黑乌乌的好狼毛也已经像只老狼似的侵蚀成土黄黄灰扑扑的了。

但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

媚媚真正为双毛担忧的是,对方像自己一样饱受欺压,天生缺乏桀骜不驯的野性,从不敢跟谁争勇斗狠,只晓得采取逃跑战术。瞧那狼脊梁,总是小心翼翼地弓着,无论是吃食还是睡觉,从不敢挺直身躯做狼;看那对狼眼,总是胆胆怯怯地眯着,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不敢堂堂正正直视对方。缺乏雄性风采,缺乏争斗野心,缺乏狼性血脉!或者用母亲的话一言蔽之:双毛,就是个窝囊废。

若非运气之神不降临它们家族,优秀的幼狼先后死于非命,媚媚相信,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让命运沉重的枷锁套在双毛脖子上的。面对强者,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但像双毛这样的鸽派和平主义者,它想不出来,为了改造二哥,紫岚那个不顾一切的野心家会干出什么来。

媚媚的担忧很快应验了。

首先是疏远。紫岚一直缠着双毛,恐吓、逼迫、煽动、利诱、激将、说教、打骂,千方百计地试图激起那仅存的野性,唤醒未泯的狼心,可一切通通宣告失败。母亲仍不放弃,兄妹俩被迫分开疏远,轻易不再见面。二哥在外,在母亲的催逼下,冰雪里趟行磨砺,公狼间穿行挑衅;媚媚呆在狼群里,生存压力也是骤增,本就瘦小胆怯隶属草狼一列,母亲忘记周济它,又没了双毛替自己分担,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往往只能在食圈外头饱一饱“鼻福”。很快,它就瘦得皮包骨头,生命之火如烛光摇曳了。

终于,在十二月底的某一次出猎里,媚媚顶风冒雪在前面开路,突然四肢一软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了地上。这种场景并不稀罕,每年冬天都会有几匹狼饿死,甚至还有几只饿绿了狼的大公狼居心叵测地用狼嘴在媚媚身上来探去。媚媚的脖子软耷耷地落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的发出哀叫。

这时,同它一起开路的草狼吊吊瞅见前面有一棵大树,树下竟埋着一只冻死的母牦牛,不禁欢叫起来。整个狼群五十只狼都冲了上去,你争我抢,仅仅几十分钟就把牦牛吃的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了。套用一句人类世界的成语,论进食速度,“狼吞虎咽”,狼可还排在老虎的前面。媚媚试图移动自己无力的四肢,越过往常三蹿两跳就可以轻松抵达的山包,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争食的狼纷纷散开,它几乎完全绝望了,两只眼睛失去了神彩。

就在这时,草狼吊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从狼群里挤出来,叼着一只小牛头坐在它身边----也许是对它的爱慕吧,雌牦牛的体重虽然被大雪削减过一遍,但仍有200公斤上下,加上小牛犊,难得地可以供整个狼群饱餐一顿。肚子里有了内容,才有力气谈情说爱嘛。吊吊身体瘦小骨骼畸形,也同它一样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想到这里,媚媚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苦涩,自己明明是母狼紫岚的后代底子很不错,就是被这苦难的生活磨成这样的!

它注意到母牛的姿势,即使被冻死,身体仍然牢牢护住肚腹下的小牛……脑子里又闪过一串画面:母兔尖叫一声冲进狼群,勇敢地向狼亮出爪子,身体虽颤抖得像个筛子,仍然死死护住后面的孩子;一只怀孕的母羚羊被逼到悬崖角,左冲右冲红了眼,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毅然决然后退几步,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它还曾经见过一只弱小的老鼠母亲,为了给身后的孩子争取时间,身体死死地挡在洞口,就算气绝身亡也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黑仔死了,蓝魂儿死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媚媚无助地扭过头,看着在山包另一边逼迫双毛挑衅黄犊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这小牛头多少还有点肉,它不能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媚媚咬紧牙,把头颅上的肉撕下来,囫囵吞进肚子里。好比人类的怪东西有了燃料,它总算又站了起来,并且熬过了这次冬天。

整个春季它都心烦意乱,双毛没时间跟他见面,两者的关系迅速降温,跟陌生狼没什么两样。虽然天气转好食物丰盈,但那个紫岚又搞出了新花样,让它去侮辱双毛。起初几次它还十分愧疚,并偷偷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双毛,但时间长了它也就不那么以为意了,这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但它还是不喜欢欺负别人所带来的快感,这使它处在一种焦虑和被窥视的紧张中。

夏日,它开始浅尝这种残忍带来的快感,发明新点子以惩罚双毛,但它知道,这只是一块遮羞布而已。这样的附和的行为,只不过是掩盖自己内心越来越强的空虚和孤独。直到那一天,夏即入秋,烈火最后的反扑,黯淡者终于觉醒,跛脚的母狼形容憔悴。它洞悉了它和它的内心,那心之前的归宿,那野心又有效的计划,并且顺从了----它再一次有了怜悯、愧疚、善良。

但是它别无选择,它心甘情愿,虽然它已没有感情,只有感激。

秋日集结,它感觉自己的心又回来了,并且马上知道了是谁。吊吊,那只救了它一命的瘦小草狼俘获了它的芳心。也许它不知道的是,这种对弱者的念想是它从小跟双毛便养成了的,似乎是下意识里便认定了对方的忠心。

它无暇顾及其它。

寒风凛冽,唯一的食物被曾经的手足吞食,媚媚这才蓦然回首,注意到那个曾让它深深依靠的身影。已经晚了,它也走上了不归路,踏上了奈何桥。

双毛,死。

带着它的懦弱与悲凉走了。它感到疼,锥心刺骨,这是一种内疚、一种不甘。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它终于懂得了生老病死,但当它再复眸寻找那只黑色的小狼时,却早就模糊在了记忆里。

…………

一只小狼调皮地把头从它爪子底下伸了出来,它轻轻舔舐着,感觉生活充满了幸福。一声惊雷撕裂天空,白龙张牙舞爪地在云层里翻滚穿越,苍劲有力的分叉线条似一只只枯瘦的鬼手,要把谁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暴风雨的猛势倒映在小狼的眼眸里,它们尖叫着、躲到媚媚的肚子底下。

好吧,它感觉四只小狼崽缩在肚子下面瑟瑟发抖,叹了一口气,眼睛彷徨地张望着洞外的暴雨,心里希望那个熟悉的双色影子能出现在朦胧的雨色中。之前的半只羚羊早就吃完了,而这在家的三天,伴侣卡鲁鲁一直没有回来。它早就察觉到不对了,却又没有勇气离开小狼崽外出,但是今天黑图腾都饿得哇哇讨食,它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出去不出去,一念的犹豫之间,就是阴阳之差、生死之隔。

它也许该像紫岚一样放手一次了,但是它那么害怕,

那么害怕。

它迎风扬蹄跃过一条暴涨的小溪,狼尾飞扬在身后像一条丝带。几尾小鱼随着飞溅的水花落在一旁的水潭里,仍然在不安地游动着。它们是否知道,对狼来讲是新生的太阳露脸的时候,将是它们生命的终结之日?不,不想这些。媚媚靠着一种本能的直觉----狼的直觉向来是最准的,它们也因此成为了最相信自己直觉的动物----和一路荆棘、荨麻上留下的毛发,循着被大雨冲刷掉的脚印与气息。卡鲁鲁平常不会这么不小心才对,它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了,才会使劲从灌木丛上挣脱下来。媚媚自一点血迹望向前方,被撞开的树丛有自己的三个肩宽,这么大一个洞能做到的肯定不是狼,哪怕卡鲁鲁是一只强壮的优秀大公狼。它竭力将不好的预感压制下去,不去想一路上挂在树丛上的豹子斑驳的皮毛,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在奔跑与搜寻中麻木自己的神经。

到了。

它在死寂一片的猎场中发现了那具熟悉的身体,一身长长的毛发被血混水沾湿,沉重地挂在身边,像人生路上被死者的执念牵扯的样子。它回过头来:让卡鲁鲁休息一下吧。全部死亡来时路上隐约可见的爪印已经消失了,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的气味,以及现场打斗的痕迹和溅落的血迹。几滩粘稠的液体已经渗入了野兽最相信的土地,把这片在灌木丛中硬撞出来的窄小空间染得通红,红得绚丽、红得壮烈。

媚媚把鼻子贴着现场的地面上下嗅闻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四周除了惊鸟的哀鸣,没有别致的声音,可没有它所期待的狼的喘息声。它静静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个现实,就像前面七次一样----死亡,再一次夺走了它最亲近的狼的性命。但它感到十分平静,甚至没有悲哀,它只感觉自己的心灵一刹那变得冰冷无比,冷得像千年的冻土,万年的寒冰,它终于懂得了母狼紫岚的心意。

它围着卡鲁鲁被大雨浇却了体温的尸体,低头垂尾走了三圈,然后走上前去和卡鲁鲁碰了碰鼻。这是狼群的告别仪式,当有狼为狼群死了之后,如果有可能,洛戛会让大家为那只狼准备这个。它还记得那次蓝魂儿死的时候,猎枪也贯穿了几只大公狼的头颅,几只大公狼冒着危险爬过去拖走了它们----可恶的猎人这下一点东西都得不到了----当它接触到那些尸体的鼻子时,感觉像触及到了那不甘、不屈、不羁、不惧的灵魂。然而这次,它触摸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一小簇对狼王的烈火在它心中点燃,这是卡鲁鲁身前最后的意志。

死亡、死亡、死亡。

它发现卡鲁鲁那么爱它,那么执着。它后退一步,恭敬地对卡鲁鲁点了点头,它知道它要去哪里,去紫岚的墓场,它早就发现那了,但是依旧没有感情。但现在,它感到深深的同理、敬畏与尊重。

…………

冬又复春,这是它狼生中的第三个春天了,生物钟嘀嗒指向了发情。

母亲最近很颓废,除了必要的觅食与饮水,就是抬头观看天空,平时一回家就把鼻子连同眼睛埋进两只毛茸茸的前爪下,只留两只耷拉的狼耳。它不是蠢子,它晓得母亲想让孩子们登上狼王宝座,而现在,啊哈,它的雄性幼崽都死光光了,它的梦连同它的心一起破碎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同样嘲讽像母亲曾经嘲讽自己时,它会感到那样彻骨的寒冷。也许只有它这个被动的旁观者,才真正看清了那坚强、残忍、凶狠、歹毒、决心、毅力下所埋藏的风雨、悲凉、孤寂与……负疚?反正它就是这样一只难懂的狼,随它去吧。

在一次被一窝子狼獾逼赶的时候它意外撞见了吊吊,这只显然也惊讶不已的公狼帮它摆脱了困境。它们一起在阳光下奔跑,吊吊还邀它共享一只新鲜的草兔,它从未被如此温柔以待,这是它第一次品尝到生活这杯美酒。它抛开一切疑虑,和吊吊分食了这只野兔,尽管它后知后觉地开始明白这等于是向雄性签下了未婚妻的契约。

不过有谁在乎呢。

紫岚精神恍惚,它正好可以天天跑出去找吊吊幽会,谁知那只老公狼倒也跟它玩起若即若离来了,它不知不觉被勾引得越来越深。它们的感情进展迅速,它感觉吊吊实在是十分有情趣,它感觉在它身边自己似乎就逃离了这个冷酷的狼的世界,它学会了品尝清泉的甘甜、享受阳光的温暖,当然还有和吊吊追逐着翻越丘陵。它感觉这样幸福,不再去追逐自己的死亡。

不过让它不明白的一点是,吊吊始终都不敢在紫岚面前走过,甚至还告诫它也不要让紫岚知晓此事。也许它是一只谨慎的大公狼,知道用计划弥补自己身体的瘦弱,它想,这样的生活太完美了。

但好景不长,紫岚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开始积极地参加狩猎。媚媚知道,紫岚对于生活在它身上划过的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口子里已获得了强效的自愈能力----吊吊也同样愈合了它之前被慢慢撕开的心----就像前几次那样,不过这次它没有了目标,实在兴不起什么风浪。它飞快的抛弃掉了那一丝惶惑不安,现在和吊吊在一起才是它的主要目标、它的动力,吊吊已将它的精神支柱偷天换日而它浑然不觉。

吊吊显然也发觉了这一点,于是将约定时间逐渐拉长。事后,媚媚后悔不已,可能正是因为它自己的急躁,暴出了破绽露出了马脚向饿狼亮出自己的侧颈,造成了这一出的悲剧。到那天,它满心欣喜地再次从母狼身边溜开时,她的心腔再次被破开。

吊吊,死。

带着它的卑贱与怜情走了。它感到巨大的疼痛从它心中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想让它爆炸、让它崩溃。这巨大的情感冲击一刹那转换成了愤怒,然后,又归于灰烬。

…………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它已经分辨不出来这是心跳还是脚步。在好几个时辰之前,它目睹了卡鲁鲁的遗体,它决心把伴侣留在那里。也许它不知道若是把它带走要干什么,二是它要让那些仇敌看看它复仇的证明,它要让它们感到恐惧和震撼,为所有曾经伤害过自己与旁边一切的东西。三是……它急需隐藏的野心需要它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目的地很明确,它知道那是什么,它,或许是它们,已经躺在那里几个月了。

…………

可恶的母狼,想尽方法来逼它。它闭上眼睛,不为人知地笑了笑。而漠然。

它宁可死,去找它的一切。

紫岚比它所料知的要狡猾的多,它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世界从空白里渐渐描绘出来。

它不知道它是什么心情,估计有一份屈辱吧。或者有对以后的向往?

卡鲁鲁来了,紫岚走了。这是第一次,决定权在它。

它也第一次选择了自己。

…………

紫岚,死。

带着它的执念与不屈走了,媚媚异乎寻常地安静,只是感觉世界在它四周渐渐开始冻结,感觉心从里面翻出来结成硬壳,感觉无数情感在内心回弹交织……

但是它脸上毫无波澜,只是眨眨眼,穆肃、庄重。

“命运”正在降临。

“紫岚”正在回归。

狼王再起,皇梦再续。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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