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其实跟二月红很像,比如说都是唱戏的,都是盗墓的,长的都很好看,都是爱上一个人之前风流,爱上一个人之后痴情。
但也有不像的地方。
比如说他俩一个爱的是女人,一个爱的是男人;一个唱《责妃醉酒》,一个唱《霸王别姬》;一个不问世事专心唱戏,一个台上倾城戏子,台下狠厉当家。
戏腔咿咿呀呀,眼波流转间,承载的是悲欢离合,是那么多年来的人心险恶,是最美好的一种记忆。
当年年幼的解雨臣被送到红家宅院里,一个慈祥的老人出来迎接,谁能想到,这就是一代名伶二月红。
他身上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风华绝代,但是毕竟老了,慈祥剩的更多。
然后解雨臣便拜了师,开始跟着二月红学唱戏。
自然是很苦的。
基本功就是最折磨人的,练你的身段,练你的嗓子,练你的眼神,练你的一颦一笑,练你的记忆力,练你的肺活量;练你的武功,练很多。
二月红也的确是个好老师,那么多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塞给解雨臣,正好是能接受的量。解雨臣也是个好徒弟,那么多东西一点儿一点儿的学,竟然全学会了。
红家独门的功夫解雨臣也学了很多,深得他师傅真传。但解家独门的功夫解雨臣倒是学的不多,更多的还是解家人做事的手段,比如说走一步看数步,做事留后手,掌控全局。
黑瞎子以前常听二月红唱戏,但后来二月红不唱了,他有时间还偷偷溜到人家后墙听吊嗓子,有时候叼根烟,再有空,说不定兜里还揣着瓜子,坐到墙头,边嗑瓜子边喝彩。
黑瞎子第一次见解雨臣就是在二月红那里。
二月红托他办了件事,要去墓里取一件冥器,取到之后送到盘口。
黑瞎子那天早上从墓里爬出来,打着哈欠想,干脆直接送去二月红那里,顺便还能蹭顿饭,简直妙哉。
他这样想着,就去了二月红家。
他是下午到的。
阳光正好,温柔又包容,把整个院子照的金灿灿的。二月红院子里的树落了叶子,半青半黄,全被镀上了一层灿金色。
一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里练功,二月红站在他旁边看着,不时出声指导。
黑瞎子看见院子里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很是好奇,于是就趁在小娃娃旁边的二月红不在的时候翻墙过去了。
翻过去,小娃娃还在练功,黑瞎子起了坏心,上去抱住就是一口。小娃娃愣了愣,竟然没有哭,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人贩子吗?黑瞎子笑着道:“当然不是了。”
小娃娃似乎松了口气,又问:“你为什么亲我?”
“因为你长的很可爱。”
“是吧!”小娃娃显出一种很得意的样子,“我叫解语花,你叫什么?”黑瞎子当即心下明了:这绝对是解九爷的孙子。
然后道:“你叫我瞎子就行。”
解语花一副茫然的样子:“为什么你不是瞎子,还要我叫你瞎子呢?”“因为我就是瞎子啊~”
黑瞎子眯着眼笑着对缓缓而来的二月红打了个招呼:“二爷,别来无恙啊。
二月红看着黑瞎子,无奈的摇摇头:“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黑瞎子不回答,换了个话题:“解家的?”
“解九爷孙子。
“他还好吧?”
“不知道。
“解家正内乱?”
“不知道。”
“解九爷舍得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送你这儿来受苦?”
对于黑瞎子突然转移的话题,二月红习以为常。
他看看解语花,不由失笑:“黑爷,人家这是小阿哥,你怎么眼拙了?”
“诶,”黑瞎子惊奇道,“你说孙子我还以为就是解九爷第三代的孩子,没想到真是个孙子啊。”
二月红笑着把解语花喊过来:“语花,叫黑爷。”
解语花乖乖的喊了一声:“黑爷。”
“别,瞎子就行,花儿爷。”
二月红摸摸解语花的头:“语花,去练嗓子吧,我和黑爷有些事。”
“哦。”
说完,解语花跑向院子偏僻角落,练去了。
黑瞎子把从墓里盗的那对耳环递给二月红,二月红顺手塞到了衣兜里,坐到树荫的摇椅上,率先问道:“有什么打算?”
黑瞎子无所谓的笑笑:“能有什么打算?”
二月红竟然从黑瞎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悲伤,虽然很快便消失了。
“不准备成家吗?”
“哪家的姑娘愿意跟我?我也不喜欢过上几年,陪着的是个黄脸婆,多扫兴。还不如每天浪,逮着一个是一个。”
“呵,”二月红冷笑,“逮着一个是一个?说着我们亏待你,以前丫头没来的时候我每天把你往青楼里引,死活不去的是不是你?”
黑瞎子理直气壮的道:“要找就找良家姑娘,青楼妓院里的不干净。
“良家姑娘?”二月红不屑,“你倒是有脸。”
黑瞎子嘻嘻笑着:“那这辈子就这样不是不行。”
“可别,”二月红摆摆手:“没个人把你压住,怕是谁都不得安生。前几天听八爷说给你介绍了个姑娘,你去没去?”
“怎么可能——”
二月红眼睛一亮:“正好,我这里也有个女孩,长得颇俊俏,年纪不大,和你挺配的。”
黑瞎子摆手:“二爷你省点儿心吧,看好解家小子就行,管我干什么?”
二月红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黑瞎子,突然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黑瞎子愣了愣。
“任谁和张起灵处上一段时间,都会变的。”
“佛爷也变了。”
黑瞎子搓着手指:“不怪哑巴张。人心里的私欲太重了,就算是他也没办法承受。”
“天要下雨了。”
黑瞎子微微笑道:“流血的天气么?佛爷不至于太无情。”
二月红摇摇头:“你认为解家的孙子为什么在我这里?这次的损失太惨重了,佛爷太心急了。”
默了一阵。
“呵,”黑瞎子挤出一个音节,厌憎之情溢于言表,“二爷担心什么?张启山若要灭九门,那么多势力牵扯着,他也要有所顾及。我以前就说他是个不开窍的,身边的珍宝不好好珍惜,偏偏要死命的践踏,现在还执迷不悟,想把这么多年的根基一下拔掉。”
良久,二月红才淡淡道:“的确。”
黑瞎子不自觉的点上一根烟,刚放到嘴里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二月红不能闻烟味,把烟熄了。
“真的要给吗?”
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二月红从容答道:“他会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但这是他的宿命。”
“解九爷托我保护他到二十五岁。
“那我托你保护他到三十岁。”
“没有报酬吗?”
“以后让他给你唱戏,唱《霸王别姬》。”
黑瞎子低低笑了一声:“多好,我好像又被束缚住了。
“多好,你不能死了,不然就是违约。”
二月红闭上眼躺下,黑瞎子直起身子站起来。
他已经老了,他依旧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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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黑瞎子再来到红宅,却是一片缟素。
他看着跪在二月红灵前哭的伤心的解雨臣,上前安慰道:“你二爷爷去享福了,解脱了,怎么能哭?”
解雨臣不理他,哭的很伤心,黑瞎子也不笑了,叹了口气。
“别哭了,站起来,跟我走。”
解雨臣不理,黑瞎子直接从地上把解雨臣拽起来抱到了怀里,不顾旁边解家人的阻拦,挥挥手道:“我带你家当家排解排解心情,不怕给老子一枪毙了的尽管跟过来。”
解雨臣茫然的看着黑瞎子,控制住情绪,虽然嗓子还是极沙哑的:“我跟黑爷出去溜溜,你们在这里守好灵。”
周遭的解家人无奈应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小当家被那位喜怒无常的爷带走。
当然,更多人还是希望解雨臣这一被带走,就甭回来了,最好连尸体也消失的一干二净,省心省力。
黑瞎子抱着解雨臣出了红家的大门,径直往旁边停着的一辆车走去。上了车,把解雨臣扔到副驾驶之后就开始启动汽车,刚开车就一路狂飙,直接上了高速。
解雨臣身子很瘦,小小的一团窝在座椅上,也不问黑瞎子去哪儿,愣愣的发着呆。黑瞎子看见他这幅模样,心肠竟然一阵泛软,心里琢磨着带他去哪儿。
但想不到。
于是笑着问:“花儿爷,去哪儿?”
解雨臣声音低低的:“由黑爷。”
“去我家吧。”
黑瞎子又下了高速,仍旧是狂飙,不知道闯了几个红灯。
“不怕交警查吗?”
解雨臣声音传过来。
黑瞎子迅速急转,又是一个红灯:“陈皮的车,罚款是他,扣分也是他。”
“很无耻啊。”
解雨臣轻轻道。
“哼,”黑瞎子轻哼一声,“这叫省钱妙方。”
解雨臣不说话了,头低低的垂着,埋到臂弯里,似乎是睡着了。
黑瞎子很快到了,把解雨臣抱下车,眼前是一个四合院,里面隐隐地有些声音传来。
当时的北京四合院还没有现在贵的这么厉害,但是眼前这个就算是在当时也是极其昂贵的,少说也要个几亿。
解雨臣懒洋洋地睁开眼瞅了一下,但很快又闭上。
解家和红家的院子他进进出出多了,都是这类昂贵而又古朴不奢华的四合。黑瞎子家这座虽然贵,可是一看就知道常年无人,灰不知积了有多少层。虽然里面传来的骂骂咧咧是他家院子没有的,但是谁知道黑瞎子是不是把脏话录下来每天播。
黑瞎子熟练的一脚踹开门,那门竟然没有锁,很轻易就被踹开。解雨臣权当没听到,一直闭着眼。
他哭了一天了,太累了。
门里正蹲着一堆小混混,抽着烟,大声的吵着什么,地上还放着刀和钢管,丝毫没注意到门被踹开。
黑瞎子站在门槛处,看了这几个混混两分钟,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诶,这儿有人呢。”
短暂的沉默。
然后就瞬间沸腾起来。
这几个小混混秉承的明显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策略,提起地上的武器站起来就冲上前砍。
但当各式武器还没有落到黑瞎子身上时,就已经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黑瞎子是用右手抱着解雨臣的,左手空着,此时拿着一把枪,正晃着,不知道指着谁。
“都给老子滚出去。
黑瞎子离开大门,混混战战兢兢的一直盯着他手中的枪,绕了个大圈绕到大门那里,碰到大门就发了疯似的跑出去。
他不屑地轻哼一声,把解雨臣放下来,把枪重新别在腰间,用风衣覆盖住。
“听没听过枪响?”
解雨臣点点头:“听过。
”玩儿过吗?”
“玩儿过。”
“使过刀吧?”
“使过。”
“杀过人吗?”
解雨臣犹豫一下,还是道:“杀过。”
“几个?”
“大概……五六个。”
“真少啊。”
黑瞎子似乎很可惜的摇头叹气:“你今年几岁?”
“十岁。”
“十岁啊……”黑瞎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可以分分是非了。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解雨臣微低着头,不说话。
黑瞎子笑了:“哟,还怕得罪人呢?别怕,你三十岁之后才有可能死,说不定那时候我都干不过你了。”
然后解雨臣道:“不像个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黑瞎子“嘿嘿”的笑起来:“这你可就错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坏的烂心烂肝,有钱就是一切。”
解雨臣“哦”了一声,接着说:“你们不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很不解地看向黑瞎子。
黑瞎子笑容有点儿凝固。
一种说不清的悲哀快速笼罩了他的脸,他眼中浮现出了一丝茫然。
但很快就消失,似乎一切都没有出现过,他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人。
解雨臣很久后才知道,悲哀是对那时的九门几乎崩溃的惨状,而茫然,是对未来。
黑瞎子握住解雨臣的手:“好人还是有的。进屋吧,想吃点儿什么?”
解雨臣奇怪的看了黑瞎子一眼,被迫拉着手带着进去,然后说:“我不吃。
“再问你一遍,吃不吃?”
“不吃。
“吃不吃?”
解雨臣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两个人坐到主卧里的床上盘着腿,默默无言。
黑瞎子这四合外面看着脏兮兮的,里面也不怎么样,只有这主卧看得下去,至少床和书桌上没灰。
黑瞎子拿了根烟出来,顾及他也是二月红的弟子,恐怕闻不得烟味,只在手里拿着,问他:“你和二爷的感情很好吗?哭的好伤心。”
解雨臣微微叹了口气,道:“黑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接着道:“哭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伤心,但也知道师父算是高寿,活在这世上一直了无生趣,走也算解脱……但有人要看我哭,当然得哭。”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又疲惫又麻木,心知不应对这个外人讲这么多,但无来由的,就是对这人很信任。
黑瞎子不知该说什么,半晌由衷道:“不愧是解家小九爷。”
解雨臣微微笑笑,他没有食欲,反倒是头渐渐疼起来,眼前景物越发模糊,身子也没了力气,渐渐失去意识,软下来瘫在黑瞎子身上。
正当昏迷过去时,一双手抱住了他,托起他的腋下放到怀里。
黑瞎子嘟囔着:“让你吃饭你不听,现在好,昏了……给那小子打个电话,让他送过来吧。”
说着突然愣了愣,低下头看了一眼解雨臣。
这孩子竟然在发抖……
解雨臣不做梦,昏过去了更不,但意识还是有的。
混沌中听到男人醇厚的嗓音,轻轻的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
昏暗的房间中,煤油灯的烛苗晃动着,慈祥的老祖母拍打着孩子,温柔的抚慰着,口中喃喃的是他们民族的歌谣。
他在一个很温暖的怀抱中,头疼终于缓解了稍许。
好久……好久……没有过这么温暖了……
久吗?
其实仅仅两年。
醒过来,黑瞎子正拆着一个塑料餐盒,再仔细看看,那餐盒里装的是热腾腾的白米饭。
他想起来,却又被黑瞎子按回怀里:“哟,醒了?别动。”
说着拿勺子舀起一勺:“张口,啊——”
解雨臣一觉醒来,有了些食欲,人也的确饿了,张口咬住勺子,把大米卷到口里咀嚼。
黑瞎子颇有耐心的一口口喂着,中间还打开另一个餐盒,里面是皮蛋瘦肉粥,顺便把汤也喂到解雨臣口里。
解雨臣也没有挑,喂什么吃什么。
黑瞎子心里给张起灵点了个赞,这小子沉默寡言是真,会照顾人也是真,点的东西看起来不错,小孩子吃起来也有滋有味的。
他喂完解雨臣饭,在对方的强烈要求下,把人送了回去。
两人后来渐渐熟了起来,黑瞎子也怀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态,常来看他,看着这个孩子从当年的疲惫麻木变成了愈加沉稳,他的情绪再也不会显露出来,无论对方是谁。
除了黑瞎子。
解雨臣觉得黑瞎子简直是他命中的克星,但是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人来逗他,来和他开玩笑,感觉其实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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