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安定医院（下）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王云下意识躲避扑面而来的灰尘，睁眼后却见门后赫然站着一个黑色的、不规则的、类似多角星的二维平面，见到陈护士，其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并淡淡地请王云进门。王云颤颤巍巍地进去，掏出裴天择的病历本：“聂医生，请为他开一点药，谢谢您，他最近真的很难受。”

“哦，让我看看……”聂医生咳嗽几声，并未急于翻开病历本，而是狐疑地上下打量王云，让王云感到十分不自在，”你是王云，镇上那个人格分裂的王琛的儿子，那想必是你爸爸的病历本了……那种疑难杂症我可治不了……”

“我爸爸最近还好，主要是他，他是我爸以前的一个员工，但对于游戏世界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他最近产生了极端厌世的情绪，并且状态很不稳定，每天过得很痛苦，认为自己不配活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王云略显慌张，毕竟他没有去精神病院的经验。他脑中浮现裴天择近日的状态——他一定很痛苦吧……他一生中幸福的时刻共计不超过半年，但他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不好……

聂医生翻阅着病例，用手指沾着唾沫翻书，眉头紧蹙，愈看眼神愈难看。“边缘型人格障碍，双向情感障碍倾向，被害妄想症倾向……他经历了什么啊，这么惨……”聂医生又似自言自语又似询问王云地喃喃。王云一时间不知晓该如何回答，心脏处的疼痛再次加重。他虽然不幸，但裴天择的不幸程度更深，影响更大，以至于他现在的性格极其可恨。虽然他十六天前才有些改观，眼神逐渐自信，不再害怕在生人面前侃侃而谈。但王轲宇去世后，他似乎受到很大打击，每日郁郁寡欢，每到夜晚便借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发起酒疯来的他更加可怕，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精神病人。

“抱歉，小伙子，要到华江省人民医院，也就是华江省的省会东方市才有药。而且这个是要进医院住的！但是，我们的床位已经满了，所以你改日再来吧。我先给你们写几条建议，先问一下，那个裴天择有家属吗？”聂医生用其中一个突出的角将平面未渲染的病历本递给王云，王云用其中一个直角接触病历本，病历本直接自没有高光阴影的平面棕色桌面消失不见，应该是已经进入王云的口袋。陈护士已经打开门，却又为聂医生所叫住。聂医生走至一个巨大的灰色长方形前，刹那一个极小的圆柱体主视图出现于其中一个角处。不必多虑，那个圆柱体主视图就是药罐。“这是安眠药，”聂医生解释，“回去带给裴天择，让他安心地睡，不要一次吃太多了，否则后果自负。”王云谢过聂医生，却未曾想聂医生撕下一张便签开始写一些给裴天择及其家属的建议：

首先，多多关心照顾他，对他态度温柔一些，正视他所有的需求，不要忽略他或者对他失去耐心；其次，让他每日睡前和着水服用一片安眠药，注意观察他是否真正的睡着；然后，让他进行一些可以给人带来愉悦的活动，活动具体内容依他个人喜好而定，让他暂时忘掉烦恼；最后，有条件带他来看一看医生。

王云将便签粘贴于病历本中，反复提醒自己记得给柯雪佳看这页，便谢过聂医生，交完挂号费和药钱便跟随陈护士的指引往远离来处匀速直线移动。王云有些慌乱，但不敢作声，此处全黑的环境令他压抑无比，不敢呼吸，只能凝神跟随陈护士。幸亏此地没有光影材质和渲染，王云身前的陈护士清晰可见。王云看不见前路，只能询问陈护士：“那个，我们不原路返回？”

“我们坐滑梯回去。”陈护士的神情泰然自若。不是吧！王云质疑自己方才所闻。坐滑梯！这里已经在地下了，还要往地下？那岂不是坠入十八层地狱？王云心中疑惑万千，却还是只能照着陈护士的路线走。须臾，一个红绿蓝三色光皆达到最大值255的白色长方形于前方出现。“这就是出口，你跟在我身后。”陈护士的语气波澜不惊。很难想象她日常上下班的路便是如此。说罢，那个白色平行四边形融入洞口，消失不见，王云紧随其后，摆好姿势，惊心动魄的滑行就此开始。由于王云第一次乘坐如此长且坡度如此大的滑梯，被吓得惊声尖叫。随即，一阵强烈的灼烧感向他全身袭来，他又再次变回几何图形的组合，变为像素人物，变为平面立绘，变为建模。连续的螺旋转弯使一阵眩晕感涌上王云的大脑，王云感到视线模糊，天旋地转，胃中翻江倒海，自己所吃的早餐马上要自胃中吐出。经过不知几次转弯，不知几次断层，王云终于抵达滑梯终点，短短几十秒对于王云来说简直是几十个世纪。王云一站起身便开始控制不住地呕吐。所幸他是弓着身吐的，所以病历本、安眠药与他最珍爱的围巾完好无损。他四顾人寰——此处竟是安定医院所处的山下！他看着安定市区老旧的楼房，乌黑的浓烟，灰白的尾气，麻木的人们，竟感到无比亲切。他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声，因为已经有人诧异地注视着这个凭空出现且吐了一地的十七岁少年。王云感到过意不去，只想快点逃离，却不料一个与李钰轩年纪相仿的青年已经向他走来。但青年的眼神是关切的，并非嘲弄的。王云放心不少。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青年询问。青年长相普通，身材高大魁梧，身着灰色夹袄，一副普通人样貌，但他的眉宇间透露着一股不凡的气质。王云认定他并非普通人。

“哦，我没事，有些晕车。”王云含糊其辞，“刚刚从山上安定医院给我叔叔拿药呢，只是山路有点陡峭，我也没坐过多少次车，就晕车了。我叔叔有精神病，要到东方去开真正的药，这里的医生只给他开了安眠药。”

“啊，我家就在东方，现在在东方化工厂实习。”青年十分兴奋，由此可见他十分乐于助人。王云感动万分，连忙闻其姓名。青年掏出名片：“我叫汪东山，这是我电话号码，到时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会记下你的号码，拿到药之后我再联系你。”王云谢过汪东山，便将名片夹在病历本中，挥手与热心的汪东山道别。

王云疯掉般不搭乘任何交通工具狂奔五公里回家，不顾任何人异样的目光，死命护着药、病历本和汪东山的名片。周围人皆认为王云或有什么大病或实在有急事。王云的大衣下摆在狂奔时拼命地欲将其向后拖拽，他因为三样物品而无暇顾及自己凌乱而遮挡视线的刘海。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狂奔，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他的情感掺杂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悲天悯人的痛心，尚未消散的恐惧，目眩神迷的难受，以及迫切回家的焦急。路人的灼灼目光与窃窃私语对于王云来说皆如浮云。他的眼中仅有家的方向以及家本身。他想边跑边嘶吼或者放声高歌，但无论他多么胆大，多么外向，多么“社牛”，他还是不敢破坏社交秩序。他决定回到家之后好好哭一场，不为别的，只为发泄一下情绪。这段奇遇令他不敢回想，每当不自觉地想到，总会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当他见到熟悉的紫色时，他的心脏便开始狂跳，不是因为恐惧。他知晓父亲一直在等他回家。他一瞥蝴蝶牌机械表——下午四点。为何去那么久？不仅他自己在思考这个问题，王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的乖儿子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家，还拿着病历本与药，他便放下心来。他狼狈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出去玩许久，反倒像是遭到迫害。王琛的眼神自严肃变为关切，走上前去。王云奔跑的速度急遽加快，王琛张开双臂等待着，王云果真如小孩子放学回家一般扑进父亲的怀抱。“药，还有病历本，都在这呢……”王云极力欲证明自己没有出去玩。他已经全无力气解释自己今天的奇遇。父亲却表示理解，并让他好好休息。王云用最后的力气爬上楼梯，走入房间，将夹在病历本之中的汪东山名片抽出，才安心地倒在床上。王琛为他将被子盖好，并为他准备食物。

梦中，他又回到小时候，久远的记忆再次被唤醒。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时而融合。是一片绚丽的色彩，是一篇华美的乐章，是一则动听的童话，是一方无人的仙境，缤纷，绚烂，梦幻，神秘。幻影与梦魇，幽灵与魔鬼，时而穿插于记忆中，时而消失于梦境中，时而展现于他眼前。这种感觉，似坠入虚空，绝望惊恐；似翱翔天际，心旷神怡；似漫步云端，如梦似幻；似溺亡深海，无法出来。梦，是白日思想的寄托；梦，是黑夜灵魂的居所；梦，是脑海翻涌的海浪；梦，是心田栽种的鲜花。

那个时候的小王云没有弟弟妹妹，妈妈常彻夜不归，他与父亲便常常在煤气灯旁说话或是在烤火炉前取暖。那时年纪尚小的王云喜欢依偎在父亲怀中。他喜欢父亲温暖的怀抱，喜欢父亲的一切，依恋着父亲的一切。那一日是安定多年以来惟一下雪的冬季，父子二人一起在烤火炉前取暖。王琛为王云讲述着自己以前听过的故事，王云闭着双眼，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

“阿云，跟你在一起我真幸福啊！”王琛抚摸着王云的脸颊，并温柔地一吻王云的额头。

“我也是，爸爸，我爱你！”王云睁开眼睛，将头枕在父亲的胸口。王琛下意识地将小王云抱得更紧。

但愿永远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