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和赫尔曼在实验楼碰面时他仍摆着一张臭脸，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卢卡斯是否在这件事上对我撒了谎。
我展示了一个谦卑的下位者的憨笑跟赫尔曼打了招呼：“早啊，院长。”
“早。”他没好气地回应，然后没再理我。
卢卡斯在下午到了实验室，当时我刚结束线上的学术会议，他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一把把书包甩到沙发上，自己却找准角度坐到我怀里。
“老师，你可想死我了！”
他弹性十足的臀部像波浪一样来来去去，海岸的岩石顶不住冲击，我扶着他的腰正要和他一起律动，他却在这时抽身离去，只留下扶着空气的我和我无所适从的小帐篷。
“老师，你怎么了呀？”他变换了一副纯真的模样，好像刚刚的挑逗与他无关，但这话表达的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胡闹。”下一次我们坦诚相见的时候他不会好过了，我心里想。
“卢卡斯。”我问他，“你昨晚说的是真的吗？你父亲好像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他坐在桌子上把玩我的假仙人球：“管他干嘛，我妈同意就行了，他服从我妈。今天放学咱们一起去我家，我昨晚收拾了一些行李。”
“行。”感谢巴尔萨克太太，愿来世做您的牛马。
实验需要，我带着几个学生去了放宽频介电和阻抗谱仪的那间实验室。赫尔曼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已经有如此牺牲还愿意让我免费用，如果他不介意，我可能会亲亲他不高兴的脸，感谢他的免费仪器和他带给我的宝贝卢卡斯。
我回到我的实验室后，象征性地指点了几个学生，卢卡斯也包含在内，不过他排最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然地走到他旁边。他正在分析电工电子实验台上他连的电路，我抚摸上面五颜六色的导线，就像模拟卢卡斯把它们接上去的那样。他盯着我不安分的手忽的笑了，于是他让我闭上眼睛说有惊喜给我。我闭眼后听见他推拉抽屉的声音，他指示我伸出左手，我便照做，然后我的无名指就套上了一个指环。
“别睁眼！”他说，“这可值两千欧！我费了好大劲……”
“你疯了吗卢卡斯？”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你哪儿来那么多钱？我怎么跟赫尔曼解释？”
紧接着我看到他给我戴的戒指——一粒阻值两千欧姆的电阻。
他捂着嘴偷笑，我敢打赌要不是实验室里还有其他人他一定不会笑得这么委婉。
“多谢，卢卡斯，给你也戴一个。”
我从抽屉里拿了另一个两千欧的电阻，把两端的引线扭成环，托起他的左手，将“戒指”自他的指尖推向指腹：“Tu veux m'épouser?”
“Je suis prêt à.”
“戴着它做实验，不许摘。”
“你也一样，老沙蝗。”
我们相视一笑，对这款对戒非常满意。
放学后我和卢卡斯一起回到巴尔萨克家，并且见到了巴尔萨克太太。卢卡斯上楼搬行李了，她请我进屋给我沏了一杯热茶，我用余光观察着房间的陈设，当然也在悄悄扫描巴尔萨克太太。卢卡斯的鼻子嘴巴更像妈妈，眉眼来自赫尔曼。我肯定早就和巴尔萨克太太见过面，只不过那是七年前了，若非今日相见，凭我自己绝对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现在我要把她的模样记在心里，不光是因为她是卢卡斯的母亲，更是因为她做出了伟大的决定。
最顶上的天花板连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客厅的墙纸是淡黄色，壁炉似乎很久没用了，它周围的一圈浮雕依然精美，雕的好像是锻铁工人？我身后的落地窗能看到他们家的花园，没开灯的过道里应该是书房卧室之类的，厨房传来一阵阵菜刀剁肉砸在砧板上的声音，我深知切蔬菜绝不会发出这种响声。
巴尔萨克太太用茶匙在她的茶杯里搅了几下，她刚刚加了牛奶。她微笑着耸耸肩：“赫姆在做饭，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他平常不会这么大声的。”
“也许今天的食材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是否称心如意只有那些真正尝过的人才知道，你切割它或者腌制它，把它煎熟撒上欧芹，盛出来摆盘你样样都参与，但你没有真正品尝就不能随便做评价。它是什么滋味只有尝过的人知道，其他人的看法都不算数。”
我注视着她的脸，目光集中于她遗传给卢卡斯的薄嘴唇，我想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他从没有这么开心过，这种喜悦和幸福不是父母能带给他的，我很高兴他能找到你。”
“我也很高兴能遇见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包容他的，他总是毛毛躁躁的，有时候他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不择手段，但其实他比最易碎的茶杯还脆弱，希望你能对他多点耐心、多点关爱，你能向我保证照顾好他吗？”
“我保证，太太。”
“谢谢你，洛伦兹先生，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以前他去哪儿玩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有你照看他我就放心了。”她的语气很笃定，好像是在鼓励一个上学中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和她的孩子的地下恋情刚刚曝光，她没有阻止、没有批评、没有恼羞成怒，而是以成熟长辈的身份引导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我仿佛又年轻了一回，我将相当敬爱他的母亲。
卢卡斯又提下来两箱行李，这次他的腋窝下夹着一个白色玩偶，是一只做成长条的毛绒小猫。
“阿尔瓦，我搬完了，咱们走吧。”
“那我们先告辞了，巴尔萨克太太，感谢您的款待，代我向巴尔萨克先生问好，有空可以上我那儿做做客。”
“好，那么再见了，卢卡斯，要记得分担家务，周末别总是睡懒觉。”
“好的妈妈，再见。”
我把三个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排整齐，卢卡斯坐好后我帮他系上安全带，他怀里抱着那只长条猫。
“你睡觉时需要它对吗？”
“是呗，我在家就和它一起睡，既然要在你家长住，我得带上它。”
他说“在你家长住”，如果他抬头，他就能看到我的一抹笑容映在后视镜里。
自从他住进我家之后，我们更加形影不离。上学放学我们总是一起，他常来我的办公室自习，他说这里不用预约也不用占座，因为我给他准备了专属桌椅；周末我们会去看电影或者听音乐会，那位帕格尼尼频繁出没于巴黎的音乐厅，而卢卡斯十分擅长抢票；偶尔轮到我出差，我们才会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他骂骂咧咧收了我从各地带回来的礼物，晚上不忘与我交融。
圣诞节假期时，我们回了巴尔萨克家，巴尔萨克太太说赫尔曼做了一桌佳肴等着我们，虽然他在学校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但每当发通知或者有好项目的时候他也不会落下我。
我停好车，提着两瓶珍藏的路易王妃紧随卢卡斯。门口挂了槲寄生花圈，他把中指放进门锁位置的指纹识别区域，门弹开后巴尔萨克夫妇正站在门前。
“爸，妈。”他分别和他们拥抱。
“卢卡斯，你是不是胖了？”巴尔萨克太太托着他的脸反复端详，“看来洛伦兹先生把你照料得很好。”
“没胖吧，我的腹肌还在呢！”
“脸圆了。”
这对母子拉拉扯扯，我不小心和赫尔曼对上了目光，他扭头进了屋。
客厅里已经摆放了一颗用彩灯装饰的圣诞树，楼梯的扶手也铺上了缎带，音响循环播放着几首圣诞颂歌。
赫尔曼做了海鲜大餐，卢卡斯连吃了三块烟熏三文鱼，也许我可以向赫尔曼讨教一下做法，他应当不会拒绝让我多些活干。
“爸，你的树干蛋糕真不错。”卢卡斯称赞道，他的脸颊在橘色的灯光下微微泛红，“比阿尔瓦做的好多了。”
赫尔曼打了个饱嗝，他的脸更红：“是吧！他能跟我比？你觉得怎样，阿尔瓦？是不是输得心服口服？”
他忽然捂住耳朵，好像要把什么阻挡在外：“不！别叫我岳父！我还没准备好！该死！卢卡斯，你别干坐着，来给我们大家弹几首！”
“老家伙，我才不为你弹，这是为我妈和阿尔瓦。”
我们移步到书房，左右两面墙全是书，窗边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卢卡斯走到窗前，他的手指在空中敲了几下，然后落到琴键上开始演奏。
他先弹了一首《平安夜》，赫尔曼卧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窗外黑乎乎的景色有了变化，一片片鹅毛缓缓飘过。“下雪了。”巴尔萨克太太说。卢卡斯开始了另一首曲子，我的耳朵曾在某天听过这一段旋律，好像它的名字也与圣诞节有关，一直重复的旋律仿佛圣诞夜的雪落在屋檐，而他粉红的手指，一下、一下，落在我心尖。快到高潮时巴尔萨克太太扶着赫尔曼出去了，赫尔曼嚷嚷着，她柔声细语：“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他按下最后一个音：“圣诞快乐，阿尔瓦。”
“圣诞快乐，卢卡斯。”
“你还想听什么？”
“《献给洛伦兹》？”
我站在钢琴边上靠着书架，他的另一面有漫天雪花做背景，这首曲子他已熟稔于心，所以他闭眼陶醉。
他说：“老师，你知道吗？那天你也是像这样站在我旁边，我爸爸非要让我表演，我故意弹错好几个音，把《命运》毁得一塌糊涂，但是你什么都没说，我看你的时候你总是微笑着。后来他和我妈出去了，我于心不忍，就叫你过来想给你好好弹一首曲子，但我还是不小心错音了，我发誓那是无意的，我很怕你以为我在捉弄你，可是你好温柔，你说那像屋顶的积雪掉下来了。我记得你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发丝，记得你深邃的眼眶，记得你抚摸我的作品，记得你的笑容，记得你的声音，《献给洛伦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老师，你记得吗？”
“……”
“圣诞快乐，阿尔瓦。我的意思是，我爱你。如果你细心一点儿，你会发现我每时每刻都准备着献出我自己。”
“我也爱你。”
他的脸颊通红，全身冒着热气，这可能和他又喝了一听雪碧有关。我张开双臂，他靠上来环住我的脖子，所有未说出口的谜底都藏在舌下阜中等我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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