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多舛

谢烟觉得，有些人真是鲁迅所说的敢于直面死亡的勇士，比如说杨旭。冬天的早晨六点半，只有半边天透着鱼肚白的天光，他嘴里叼着鸡蛋饼，看着杨旭半夜发的微信。

　　-分手，别来缠着我，也别找林妙麻烦，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杨旭这脸大得，应该是印度甩饼的尺寸，“别来缠着我”都说的出口，谢烟甚至都有点震惊了。他咽下最后一口鸡蛋饼，默默地打字。

　　-你女朋友知道你以前是gay吗？

　　杨旭开始装死，不回复了。

逐渐亮起的天光横扫万物的阴霾，学校的木棉树伸展着黑色的枝叉，高大而又孤寒。谢烟不觉得多冷，不过看到这两棵尽职尽责地应景的树后，就忍不住把围巾拉高了一些。他长得很干净，此时半个鼻梁都藏进柔软的围巾里，显得眉眼间有些阴郁，却也英俊得逼人。

　　他摘下耳机走进理科七班，班上大清早就在吵，动物园一样杂乱的声音已经化为背景音深深地融入人的脑子里。

　　谢烟坐下来，随便扔了本课本在桌子上摊开，刚掏出手机，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便敏感地抬眼一扫，见到林妙挂着讥讽的笑一边盯着他一边和小闺密们大声嬉笑。

　　那目光斜穿大半个教室，准确又恶毒地钉在他的身上。

她昨晚把谢烟拉进一个讨论组里，一群长得都跟花似的小姑娘开始热情洋溢地怼他。谢烟当时在基友家的舞房里练习旧动作，回到家才翻了翻消息记录，这群人个个深谙国骂精髓，字字淬毒，不带重样，也不知道这嘴是怎么长的。

真牛逼。谢烟心想。

　　后来林妙把造谣的话术发到年级的群里，最后她还总结概括了一下：“都认清谢烟这个男基吧，勾引我男朋友不成还拼命缠着不放，脸真大呀。”

有些人要她上实锤，她假装没看见。不过群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不写作业默默看戏的吃瓜群众，他们不嫌事大，有事没事就瞎几把起哄，林妙便心态膨胀了，像个饱满的热气球。

谢烟抬起头和林妙对视。他从来没把谁放在眼里过，所以目光总显得过分冷淡。林妙顿了一下，嘴角沉了沉，再示威似的重新翘起来。谢烟懒得计较这点破事，便把手机架在桌上看番。

　　毕竟他应该重点照顾的是另一位当事人，杨旭。

大早上的连上两节语文，令人倍感欣喜。半个班的人都在睡，硬是把教室睡成了大通铺，第二节临下课的时候，谢烟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转移到老师身上，就看到语文老师已经生无可恋地合上书，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教室。他的眼睛非常疲惫，便揉了揉。

　　这时候班长走上讲台，敲了敲讲桌，朗声道：“都别睡了，有件事你们听一下。我早上去级部领了张体检报名表，学校已经在开学报名的时候收过费了，所以你们只要在上面签名，别忘了打勾。”

班长叫严凉誉，是个学霸，天天穿着校服，球鞋的款式也不嚣张，没见他发过脾气，总是一副温柔的样子。谢烟和他初中到现在都是同班，不过两人并不是特别熟。严凉誉当年中考的时候年级前三，因为某种原因来了这破学校，谢烟觉得还挺惊讶的。

　　严凉誉大概是上课才戴眼镜，平时根本不戴，站在讲台上时便把眼镜摘下来：“还有，有特殊情况或者家族遗传病的记得要备注好，我待会就把表传下去。”

　　林妙不知是不是巧合地从谢烟经过，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男表。”

　　附近的人都听到了，严凉誉愣了一下，转过头，和善地笑笑：“大家都是同学，没必要这样吧。”

　　她没想到会有人掺合进来，有点意外，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严凉誉道：“好歹我是班长，不是该管管么。”

　　她冷笑了一下：“班长。真厉害。”

严凉誉皮笑肉不笑地精准回怼：“还行，比你厉害点。”

林妙挑了挑眉，瞪了他一眼，憋着火气，但没继续说下去便走了。

谢烟没事人似的填完体检报名表，往旁边一递，然后掏出手机开始玩奇葩小游戏。

林妙挤兑他在班上是件并不稀奇的事情，学霸可能有点看不过眼，所以才忍不住出声帮忙说话。这点谢烟心里非常清楚。

不过这些事外人还是不要说太多，容易引火烧身。谢烟不想把无辜的学霸扯进这趟浑水，所以只是低声道了谢，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殊不知身后的严凉誉垂下眼睫，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接下来的一天，包括下午的课，谢烟基本都是睡过去的。昨晚并没有睡好，父母一直在吵架，最后还是谢烟烦躁地走到客厅，把自己的杯子摔碎，说：“碎碎平安。”

客厅灯光冷白，父母都愣了一下，不再吱声。

下午放学的铃响，谢烟摘下耳机抬起了头。班上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回去，经过他的时候，眼神都变了一下，不过下一秒就继续嘻笑打闹起来。

谢烟看着他们走出去，冷笑了一下。

教室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回去了，他烦躁地叼起一支烟，正要摸打火机的时候，不知道哪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等等，在教室不许抽！监控还开着呢，不要命啦？”

他皱着眉冷冷地瞪过去，结果发现说话的是学霸。严凉誉其实五官线条清晰，是很大方帅气的类型，谢烟盯着欣赏了几秒，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小小的作恶欲。

他把摸到的打火机特地掏出来晃了晃，这个小物件的金属外壳霎时闪过下午夕阳射来的光，然后“啪”地点起了火。

严凉誉立刻皱着眉头站起来，然而下一秒谢烟的手指一松，小火苗又熄灭了。

严凉誉噎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道：“你……”

谢烟却看也没看他，拎着包站起来，把那支烟一丢，走出了教室。

　　最近很少见到太阳，所以今天非常难得。下午的那点金光穿过楼房的空隙落在地上，谢难平整个人都被裹进阳光里，却暖不起来。

　　他站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似乎在等着什么。

　　须臾，基友在微信上发来了一条语音：“听哥决定退部，今天下午很多人没心情练习，你还去么？”

　　“不去。”他回复。

　　他决定回家，然后晚上翘了晚修在家睡觉。这边的居民区楼房排布复杂，他家深藏某条巷子深处，很难受到阳光的馈赠，所以格外阴冷。他回到家，发现家里非常乱，一屋子烟味。老爸就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想什么，就这么坐着，好像随时都会坐化似的。

　　老爸见到他，低低地喊了句：“烟儿啊。”

这个声音异常疲惫苍老，一股压抑感娴熟地爬上谢烟的胸口，他翘起一边嘴角，狗嘴吐不出象牙道：“感谢你们把吵架时间从半夜换到下午，我上课终于不用睡过去了。”

老爸看了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谢烟收起讥讽的表情，问道：“我妈呢？”

“不知道。”

谢烟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哼着蛋堡的歌回房间。他看起来似乎只是不经意，不过歌词却非常应景：

　　“他是两个仇人生的孩子，两个仇人怎会生了孩子。”

　　一本书从客厅一端飞来，重重地砸到他脊背上。

老爸终于爆发了：“你唱的什么东西！整天不读书，屁事也不搭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

谢烟仔细思考了一下：“像你？”

　　老爸闭了闭眼，显出一种疲态。

那本书落在他脚踝后面，谢烟捡起来，发现是本讲国经的书，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那么多年了一直没人看过，被扔在茶几下，今天才终于发挥了它作为一本书在物理学上的作用，就是砸人。

　　他没有回头看老爸的表情，只是漠然地反手一扔，把那本全是灰尘的书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