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释嫌

珮瑄离开听雨轩后不久，就听说二世子病了，一连发了好几天烧，反反复复，怎么也退不下去。

　　“娘娘，要不您还是去看看二世子吧。”樱儿劝道。

　　“不去。”珮瑄赌气。

　　“你还是去看看他吧，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说是心病。”赵贤刚从听雨轩过来，紧锁着眉头。

　　“见过王爷。”樱儿福身道。

　　“出去吧。”赵贤遣退了樱儿，坐在珮瑄身边长吁短叹。

　　珮瑄猛地站起身来，赵贤道：“你去哪儿？”

　　“听雨轩。”

　　珮瑄隔着窗户，看到里面进进出出的婆子丫头，还有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的焕儿，心里隐隐作痛。

　　她悄悄走了进去，暗示四周的下人噤声，下人们见了珮瑄的眼色，也纷纷退了出去。

　　珮瑄坐到床边，看到那张虚弱的、毫无血色的小脸还紧皱着眉，忙亲自绞了块冷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赵焕此时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呓语：“母妃，母妃别生气。”

　　珮瑄心里的一块寒冰在这一刻被不知名的汹涌澎湃的情感击中，裂得粉碎。她抚摸着赵焕的脸，赵焕又喊道：“娘亲不要走，不要离开焕儿！”

　　珮瑄紧紧把赵焕搂在怀里，喃喃道：“娘亲不走，娘亲就在这儿。”

　　赵焕缓缓睁开眼睛，珮瑄惊喜道：“焕儿，你醒了？”

　　赵焕揉揉眼睛，呆呆地坐着，并不理睬她。

　　“焕儿，母妃就在这里，母妃哪儿也不去了。”珮瑄含泪笑着。

　　赵焕眼里也泛出了点点泪光，可他还是固执地扭过头去。

　　“我明白了。”珮瑄失望地转身，一步一步向门口踏去。每走一步，她的心都会剧烈地疼痛一下，那些血红的带着痂的伤疤，在她心上一点点撕裂开来，腥甜的血液涌上喉头，令她几乎晕眩。

　　“母妃，母妃——”

　　珮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喊声，她激动地转过身去，赵焕已经跑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向她靠近，他伸长着手臂向珮瑄挥舞着，口中不停地唤着她。

　　珮瑄不由得落下泪来，转身抱住了这个大病未愈的孩子：“傻孩子，快回去躺着，别着了凉。”

　　赵焕咧嘴一笑，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母妃，您不要生孩儿气。”

　　珮瑄用手把他的碎发撩到耳后，动容道：“母妃从来都没有生焕儿气，焕儿赶紧好起来，不要让母妃担心了。”

　　赵焕躲到珮瑄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珮瑄也没有想到，自己来到邯阳才短短的一个月，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她如今已经习惯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于这里的淳朴民风，习惯于做一个贤良的妻子和成熟的母亲。

　　他们离开后不久，事情就已经败露。可赵贤称病，秦王也并未有所行动。才两个月的灿儿，也从鄞都被安全送到了邯阳，一同来的还有许久不见的绫罗。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顺遂，让珮瑄甚至感到这般不真切。

　　这日，赵炎和赵焕照例来向珮瑄请安，珮瑄望着他们日益挺拔的身姿，随口道：“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赵炎不假思索，开口便说：“回母妃的话，教了《诗经》。”

　　珮瑄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又问：“教的是《诗经》的哪一篇？”

　　赵炎又接言：“是《小雅·常棣》。”

　　珮瑄走上前去，目光扫视过兄弟二人的脸，最后停留在赵焕身上：“焕儿，你背一段来听听。”

　　赵焕立刻紧张起来，耸起了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又不时拿余光去瞟赵炎。

　　赵炎低声提示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赵焕结巴道：“天下……天下……”

　　珮瑄失望地摇摇头，对赵炎说：“炎儿，你来背。”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玉昆金友，羡兄弟之俱贤；伯埙仲篪，谓声气之相应。兄弟既翕，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患难相顾，似鹡鸰之在原；手足分离，如雁行之折翼。”赵炎对此早已烂熟于心，故而倒背如流。

　　珮瑄又走到赵焕面前，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藤条，在手上掂了几下，问赵焕道：“焕儿，你告诉母妃，这段话有何深意啊？”

　　赵焕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他只能低头支吾：“我……”

　　珮瑄拿起藤条，“啪”地一声打在地上，吓得赵炎向后退了一大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说，你今日去了哪里？”

　　珮瑄严肃的神色让赵焕直觉大事不好，他把头埋得更低：“孩儿……去了……学堂。”

　　“还在撒谎？先生都找到府里来了，你今儿一直没去学堂，究竟是去做了些什么？”珮瑄又恼又好笑。

　　恼的是赵焕逃学还试图扯谎，好笑的是他如今这般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怕是阖府上下也没几个人见过。

　　赵焕敲敲头，委屈道：“母妃，孩儿真的不喜欢那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而且，我也不是这块料，还是骑马射箭适合孩儿。”

　　珮瑄心中知道赵焕素来是个喜动不喜静的孩子，可若是此时惯了他调皮任性的毛病，以后怕是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珮瑄面色一沉：“读书乃是修身养性的好方法，你固然不喜欢，可也不能荒废了，更加不能逃学。”

　　赵焕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可王府尹的大公子刚得了匹汗血宝马，据说是百年难得一见，我怎能不动心嘛。”

　　珮瑄又问：“那你瞧见了，那马怎样？”

　　“果然名不虚传。”赵焕立刻笑逐颜开，兴奋地指手画脚，一遇上珮瑄愠怒的眼神，又立刻收起了笑容，低下头去。

　　赵炎过来抚着珮瑄的背道：“母妃息怒，二弟一时贪玩，并非有心如此。”

　　珮瑄色厉内荏，拉长了声音道：“你不用替他说话，这都是第几次了，岂会是无心之过？”

　　赵炎立刻跪下道：“母妃方才让孩儿背《小雅·棠棣》，里面说兄弟既翕，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患难相顾，似鹡鸰之在原；手足分离，如雁行之折翼。一家和睦，全赖兄友弟恭，二弟有错，全是炎儿为兄长的失仪失范，请母妃一并责罚。”

　　珮瑄宽慰道：“炎儿，这与你无关，你起来。”

　　赵炎执着地跪着，非得让珮瑄饶过赵焕才肯起来。

　　珮瑄正犹疑之际，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丫头去禀报了赵贤，赵贤一路步履生风，一把推开门道：“珮瑄，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焕儿还是个孩子嘛，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珮瑄叹息道：“他哪里是贪玩，分明已经就是顽劣不堪。”

　　赵贤语重心长劝道：“也没有那么悲观，焕儿虽然学问上头不用功，可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前几年还徒手打了只吊睛白额虎呢。”

　　赵炎也附和道：“是啊母妃，二弟以后会改的。”

　　赵贤瞥了眼赵炎，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吧。”

　　“是，父王。”赵炎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遂转身离去。

　　珮瑄也有些动摇，便就此找了个台阶下：“折腾了一天，我也乏了。看在你父王和大哥都为你求情的份上，这次不与你计较，若还有下次，别怪母妃动用家法。”

　　赵焕欣喜地点头：“母妃放心，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想的却是，若有下次，才不会那么容易被逮个正着呢。

　　入夜，秋雨润物细无声，烛光摇曳，又只剩下了珮瑄与赵贤四目相对。

　　赵贤信口道：“珮瑄，两个孩子你都见过了，也相处了一段时日，说实话，你喜欢哪个？”

　　珮瑄笑言：“都是我的孩子，都是一样喜欢。”

　　赵贤佯嗔道：“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场面话了。”

　　珮瑄看了看赵贤的脸色，娓娓道来：“就我看来，炎儿是长子，又乖巧懂事，将来必定是个关怀济世的好主子。”

　　赵贤咳了一声，摇头道：“我倒是更喜欢焕儿。炎儿文文弱弱的，说得好听叫宽仁，说得不好听就是妇人之仁，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儿子。”

　　珮瑄执过赵贤的手，柔声道：“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英武也好，仁柔也好，生不逢时，才是最大的悲哀。”

　　赵贤笑了：“生不逢时？那珮瑄你认为如今是怎么样的人才是合时宜的？”

　　珮瑄起身剪了一段烛，窗外浅浅的光照得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拉出一道斜线，摇晃的烛光又将她的身形映在后面雪白的墙面上，珮瑄便成为了这个黑夜屋子里的主宰，她笼罩着这个属于她和赵贤的天地，也笼罩着两颗渐行渐远的心。

　　“若是战火纷飞，贤德者得民心，登高一呼，全城响应。若是天下太平，更是要与民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才是。”珮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淡淡的，仿佛说的不是家国天下，而是家常闲话。

　　赵贤掀起珠帘，珮瑄见到了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目光如炬，绽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说的不过是袭赵王位。”

　　“我说的是天理伦常，亘古不变的道理。”珮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