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我与公孙非白相谈甚欢，他却突然停下了话头，示意我噤声。我知道皇宫之中，隔墙有耳。有些话被人听了去，也许就是天大的罪过。

我屏息凝神，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门外突然跳进了一个蒙面黑衣人，他招招凶猛，直冲我而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这个黑衣人疾呼要割断我的喉咙，我才意识到应该及时躲闪才是。

公孙非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那宽大的黑色袖口里，现出一柄赤色长剑，脱手而出，从那黑衣人的心口刺进去。黑衣人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像一只用签子穿起来的虾般血淋淋地伏在地上，公孙玄一把抽出了他的长剑，黑衣人的身体应声而落，双眼还睁得滚圆。

我惊魂未定，一下瘫倒在地，万事通跃到我的怀里，温暖的长毛抚着我双手，我紧紧抱住它，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

“你涉世未深，是会受些惊吓。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出手这么重？”公孙玄面色凝重，与方才那个谈笑嬉戏的他判若两人。

我抹去额头的冷汗，细细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出拾忆阁才几天，不可能得罪人的。就算是要找拾忆阁的麻烦，知道我的身份的人也只有你一个，莫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要是想杀你，用得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吗？”公孙玄不等我说完，就插嘴否认。

“皇宫守卫森严，能够进来的刺客一定非比寻常。我想这个刺客未必是冲你来的，或许是翊贵妃的仇人，听闻我们今日揭了皇榜，不愿让翊贵妃康复，所以先下手为强。”公孙玄的推断字字珠玑，听来十分有道理。

我有些害羞地看着他，小声说：“谢谢你救我。”

公孙玄摆摆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我们一同揭了皇榜，又只有你有法子救翊贵妃，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对着公孙玄撒娇道：“要不今晚就让万事通和我一起睡吧？”

公孙玄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急忙从我手里把万事通抱了回去。他摸摸万事通的脖颈，鄙夷地看着我：“你也太小看我公孙非白了吧，万事通是我兄弟，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哪有把手足送给别人的道理，你就别想了。”

我不屑地回了他一个轻蔑的微笑，嘴上还是不饶人：“谁稀罕呢，反正明儿一早，我们就去见翊贵妃娘娘了，到时候什么事情都解决了，有好处你可别想和我一起分。”

公孙玄正抱着万事通从门口出去，听见我这么说，立刻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放心，有什么赏赐我一定不会和你争，有什么罪责呢，也就是你一个人扛。”

“你——”我从自己的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到一句合适的话来。事实说明，公孙玄其人，凭借这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走南闯北，所向无敌了。

漫漫长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熬，很快就到了清晨。几个宫里的小太监一大早就过来请我和公孙玄去翊贵妃寝宫。

我简单梳洗了一番，快步随着一群下人到了翊贵妃的承乾宫。公孙玄早就候在那里了，似乎是特意等我一起进去的。

我们汇合之后就跟着一个打扮地与众不同的大丫鬟进了内殿。偌大的承乾宫虽然摆设样样俱全，且都是金玉珠宝，看上去流光溢彩，华美非常。可窗户却关得死死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闷热。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那丫鬟道：“这位姐姐，实在是天气闷热，能不能开扇窗子？”

那丫鬟犹豫道：“翊贵妃吩咐了，不让开窗子。”

我心下奇怪，难道这翊贵妃得的还是不能吹风的奇症。公孙玄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对我道：“我说过，翊贵妃是心病，恐怕这不能开窗的毛病也是心病的一部分吧。”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到了一幅巨大的帷帐下终于停住了脚。红色帷帐是轻纱所纺，垂在地下，有数几米长。微风轻拂，那纱幕立刻膨胀了起来，弓成一道弧形，活像只充满了气的绣球。

“绫罗，把纱帐掀开。”里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前面的丫鬟闻言利落地上前把轻纱挽在宫殿两侧。

我从纱帘后见到了翊贵妃的脸。

她与我想象中的病容满面截然不同，可又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愁自眉中起，忧向两颊生，颇有病如西子胜三分之态。

我一时看得呆了，还是公孙玄在我身边一个劲儿地拽着我的衣袖，他低声催促道：“行礼，快行礼。”

我反应过来，本能地跪倒在地：“民女叩见翊贵妃娘娘。”

翊贵妃从病榻上强撑起身子，笑着一抬手，说：“起来吧。”

她虽然身为贵妃，可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可亲，一点贵妃的架子也没有。我便大胆试探道：“翊贵妃娘娘，昨日我身边这位神通广大的公孙先生已经断言娘娘患的是心病，不知道——”

公孙玄听我第一句话就把他卖了，急得在一边挤眉弄眼。

翊贵妃却对我的问题有几分兴趣，问公孙玄道：“公孙先生如何得知本宫患的是何疾？”

公孙玄支支吾吾说：“我也是猜的。”

翊贵妃知道他定然是有难言之隐，于是立刻让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退下，就只留下了翊贵妃和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公孙玄见翊贵妃如此有诚意，也将万事通的事情和盘托出。

翊贵妃听后竟然大笑起来，精神也好了不少：“天下间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事情，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公孙玄接着翊贵妃的话说：“这是自然，而且不只是我能够知道娘娘患的是什么病，我身边的这位孙令月孙姑娘，还可以为娘娘排忧解难，助娘娘痊愈。”

现在轮到公孙玄把我卖了。

我心里嘀咕了一句，接着向翊贵妃说：“如果娘娘不介意的话，民女确实可以试一试，也许对娘娘而言是一件好事。”

翊贵妃又笑了，不过这一次是怀疑的苦笑：“本宫的病，本宫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以本宫如今的状况，早已经是药石无医，孙姑娘你又能有什么灵丹妙药呢？”

我不服气道：“灵丹妙药我是没有，不过我可是有让天下人忘情绝爱的本事。”

“什么？你说真的？”翊贵妃坐了起来，脸上布满了红光。

“当然是真的，拾忆阁的传说不知道娘娘有没有听说过，我的职责就是让天下受尽苦难回忆的人得到解脱。所以，不论娘娘您是什么心病，只要喝下我这碗孟婆汤啊，包管见效。”我滔滔不绝地炫耀起来，也没注意自己说漏了身份。

翊贵妃却没有注意，只点头：“你说得有理，若是可以让本宫忘记过去十六年来的苦痛，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公孙玄却打断了我们，他跪下说：“娘娘是贵妃，如果没了这十六年的记忆，怕是多有不便。”

翊贵妃听到“贵妃”两个字，微微变了变神色，她苦笑道：“什么劳什子贵妃，我配不上这样尊贵的字眼。”

“翊贵妃监管后宫，辅弼君主，可谓是煞费苦心。娘娘为北燕国劳心劳力，百姓都尽收眼底，对娘娘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公孙玄毕恭毕敬道。

“好了，不用恭维我了。也许在眼中，我是利国利民的大功臣，可在本宫眼中，我不过是天家帝王豢养的一只金丝雀。”翊贵妃的眼里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把汹涌而出的泪又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咽回肚子里去。

“娘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还有圣上的宠爱啊。”公孙玄劝道。

“你们不会明白的。人生无定天子宠，最是无情帝王恩。今日得宠的，又何止是我一人，何丽妃，朱惠妃，郭华妃，哪一个不是得宠的？”翊贵妃自嘲道。

公孙玄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们不知道，这样一位看上去享尽富贵荣宠的女子背后，有着怎样的悲辛无尽。

“这十六年来的记忆满载着苦痛伤悲，较之阳光雨露，更多的是风刀霜剑，还是忘了好。”翊贵妃笑着，从病榻上走下来，握住我的手。

我看着她的笑脸，似乎是笑着的，可又像是要落泪。

“娘娘，如果您后悔了，我还可以把记忆还给——”

“不必了，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快动手吧。”

翊贵妃闭上了眼睛，她笑得那么苦涩，那么令人动容。

我终于施了法，眼前却是突然闪过一片七彩虹光。我知道，我进入了她的记忆，接下来我也会完整地经历一遍她这十六年来所经历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