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譬如晚霞，譬如山花烂漫。

　　得失之道，天理循环。

　　一朝春尽，回忆即炼狱。

　　每一个人都是一件容器，这容器里头承载的过去，或喜或悲，或荣或辱，终将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

　　人总是喜欢遗忘，遗忘痛苦，方可重生；遗忘罪孽，方可救赎；遗忘仇恨，方可慈悲。

　　有传说，拾忆阁，天帝门下，福泽凡间。

　　若是凡人有想要遗忘的，不愿留下的记忆，便可前往拾忆阁找那掌阁仙女，由她来暂且保管记忆，直到有天想要取回这段记忆，再去寻她拿回便可。

　　拾忆阁不在三界，亦不在五行。唯有身处绝处，断肠之际，心中有此一念，即可逢生。

　　此言流传甚广，几百年来，常有人出入拾忆阁，寄存者众，寻回者寡。

　　可有一天，掌阁仙女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丰姿绰绝的女子。传闻那女子喜穿紫色衣衫，取忆手法与先前掌阁仙女并无两样。

　　只是，人们对她的称呼日新月异，两百年前，人们叫她掌阁少女，两百年后，人们叫她拾忆老人。

　　拾忆老人有多老，恐怕连拾忆阁上的雀鸟也不知道。老人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独地和檐上的雀鸟说话，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拾忆阁前的石阶上发愣。

　　有好心人劝她去凡间走走，她也只是摇头。

　　忽然有一天，从拾忆阁回来的人们，发现拾忆阁里多了个小丫头。

　　她是拾忆老人的什么人呀？

　　起初还有人议论，后来，人们逐渐习惯了这个丫头的存在。

　　也许，就像许多年前，掌阁仙女突然消失，拾忆老人横空出世一样，有一天，拾忆阁里不再有拾忆老人，留下的只有这个小丫头。

我叫孙令月，女，十六岁。

　　我家在拾忆阁，一个天界替凡人保管回忆的地方。

　　那个紫色衣服，黑眸白发的，就是我婆婆“拾忆老人”了。

　　婆婆今年已经三百岁了，可她看上去还像个三十岁的少妇。听说是因为她偷吃了上一任掌阁仙女的灵药，才得以永葆青春，容颜永驻。可怜那丢了药的仙女被罚下凡历劫，而婆婆则永远困在拾忆阁，不得外出。

　　我有的时候想，如果有这样的药，我也宁愿吃了，永远留在这里也是不打紧的。

　　我六岁的时候发了瘟疫，家人全都在那场瘟疫中不幸丧生。婆婆说我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她一眼就相中了我，将我带回了拾忆阁。

　　而我在这里一待就是整整十年。

　　婆婆向我招手，我知道她一定是有话和我说。

　　我像从前一样欢快地跑过去，伏在她的膝上，等她说笑话给我听。

　　可婆婆抚摸着我的头发，迟迟没有开口。

　　“婆婆，你怎么了？”我问。

　　“婆婆老了，不行了，以后这里的一切都要靠你了。”婆婆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

　　“怎么会呢，婆婆还那么年轻呢。”

　　我抬头看着婆婆的脸，她的皮肤是那么光滑白嫩，像一匹洁白无瑕的丝绸，没有一丝褶皱。她的眼睛那么好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呀眨的。

　　“婆婆到底还是个凡人，纵使能够永驻青春，阳寿一尽，还是要死的，你看，婆婆的头发都已经这么白了。”婆婆把“死”这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看到了婆婆的头发，银丝一般，三千丈的白发。我突然难过起来，紧紧抱着婆婆，小声抽泣。

　　婆婆笑了，她拍着我的背，静静地看着我。

　　许久，婆婆开了口，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忏悔：“我三十岁那年，遇上灾荒，丈夫去世，儿子又被人抱走，不知所踪。我万念俱灰，几次要寻短见。后来听人说有个拾忆阁，可以消除一切不愉快的记忆，我找到这里，果然如此。只可惜我一时起了贪念，偷吃了掌阁仙女的灵药，竟让那些苦痛的回忆足足折磨了近三百年。”

　　我知道婆婆是在后悔当初偷药之事，可那时年少懵懂的我并不能理解婆婆的心境。

　　婆婆又接着说：“天帝仁慈，不仅没有杀我，还给了我无上的法力，两百多年的寿命，让我接替掌阁仙女的位置。只有一条，我永远不能离开拾忆阁一步。这么多年了，唯一一次离开，就是为了寻找接班人，也就是你。”

　　“天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似懂非懂。

　　“天帝这是在惩罚我呢，没有什么，比三百年的寂寞，三百年的骨肉分离，三百年家破人亡的回忆更加令人绝望了。”

　　婆婆累了，闭上眼睛打盹，无论我怎么叫也不肯说话了。

　　就这样，拾忆阁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和平常一样，来来往往的人，本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给门前的海棠花浇水，却发现门口的海棠花悉数枯死了，花瓣散落一地。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婆婆曾经对我说，天帝告诉她，如果有一天，拾忆阁门前的海棠花谢了，便是拾忆阁命中注定的一个大劫。

　　我心下一惊，急忙跑回去，叫着婆婆的名字。

　　整个拾忆阁剧烈摇晃起来，屋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屋内摧枯拉朽的破碎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一声声打在我心上。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我最后见到的还是重伤倒地的婆婆和一片狼藉。

　　“婆婆！”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感觉到有副沉重的担子就这样压到了我的肩上。

　　婆婆喘息着，指着存放记忆的藏心殿，似乎要说什么。

　　我冲进藏心殿内，里面的场景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以后成为我了噩梦的来源。

　　那些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回忆，就这样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也不知道散落的回忆是何年何月的。那些回忆四处蹿着，不安分地到处游走。

　　“婆婆，怎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有人……有人打伤了我，然后……冲进藏心殿，打破了放置记忆的拾忆瓶。”婆婆的声音那么虚弱，让人听了更加心酸。

　　“婆婆，你怎么样了？”我的泪止不住的流。

　　“我没事，我阳寿未尽，还死不了。”婆婆支撑着坐起来。

　　“我们怎么办呢。这些回忆全都乱了，要是存放了回忆的人来找回他们的回忆，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担忧起来。

　　“是啊，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要靠你来完成了。”婆婆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

　　“婆婆，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些回忆恢复原状？”我惊讶道。

　　婆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匣子。

　　“这是什么？”我又好奇又害怕。

　　“这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

　　“婆婆，那你呢？”

　　“我老了，不中用了。而且我也离不开拾忆阁半步，只有靠你才能弥补这一切的过错。”

　　“我，我法力尚浅，又无经验修为，我怕我做不到。”

　　“傻孩子，你做得到的。等你离开拾忆阁，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这匣子，自然就知道其中的奥秘。”

　　我收拾东西，离开了拾忆阁。

　　这是我被婆婆收留以后第一次离开拾忆阁，可这一次，我身负重任。

　　我听了婆婆的吩咐，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打开了那个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