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恳求

这座坐落在地中海沿岸的教堂主题颜色为清爽的蓝白二色，白色的墙面蓝色的窗户，大面积的乳白玻璃窗透过了灿烂的阳光，落在一排又一排的木质长座椅上，为观礼的宾客们镀上一层淡淡的白光。

教堂里正在举办一场婚礼。

新郎新娘都是当地人，有着欧美人的精致五官。新娘手持一把香橙花，新郎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牵着新娘。两个人一起站在十字架下、站在牧师面前。

牧师是位瘦瘦高高的年长男性，穿着庄严的白色法衣，念惯了祝祷词的低醇嗓音慢慢地念出了一长段的外文。

我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好似也被教堂里的气氛所感染，渐渐地有了一种幸福感和神圣感。

坐在我旁边的唐晓翼应该是听得懂的，他微微歪着头，目光专注地望着牧师的方向，双眼眨动时睫毛如扇子般徐徐展开，他长得漂亮到了每一个细微角落。

我时常觉得我就像是生活在一部浪漫的言情小说里。

本来，生活比小说要精彩得多。比如我有个帅气的男朋友，还是回头率百分之两百、无差别秒杀99.9%同性及异性那个级别的；再比如我的帅气男朋友多金且专一，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种方式诉说深情，还厨艺家务技能点全部点满——这配置也太言情男主角了，还是那种暖男类型的。

可偏偏这人和“暖男”根本不沾边。

仔细想想这话似乎有失偏颇，毕竟在一起后的大多数时间里，唐晓翼的的确确像是一个“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必达使命”的贴心男友。冬天他做保温壶小棉袄，夏天他做冰袋小风扇，要多体贴有多体贴，细致入微到我经常怀疑他是我爹。

但他对其他人的态度、在一起之前对我的态度又随时随地都在说一句话：别找我，别靠近我，你惹不起我。

这场婚礼仪式从简，流程较短，很快牧师便宣布婚礼结束，新郎、新娘和亲友们从教堂一侧的小门离开。我和唐晓翼本来就是个半途进来旁观婚礼的事外人，坐也只敢坐最后一排，存在感小得可怜。所有人起身我们也就跟着起身，出了教堂门就拐到了一边的街道上。

这座小城镇的经济发展全依赖第三产业带动，城区规划方面与日本的京都有几分相似，旅游区和居住区泾渭分明。自然风光秀丽，人文景观庄严，一街之隔的便是生活气息浓厚的居民区。

在亚瑟的产业呆了几天，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唐晓翼就领着我在这座城市里逛。旅游景点虽然很华美，但看多了也想是千篇一律的华美，比起那些打扫洁净、严密保护的旅游景观，我更喜欢去拥挤嘈杂的生活区，置身其中才能真切感受到当地的风土人情。

我们现在正穿行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边都是低矮的居民楼，一楼延伸出了长长的遮阳棚搭建商铺，中间留给行人通过的余地更显局促，行人就像是被夹在两片吐司面包之间的培根，人挤人挤人。

比起周围人高马大的欧洲人，我的身高便捉襟见肘起来，跟在唐晓翼身边就像是小孩子。他像是也担心我被人挤散了，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地中海沿岸地区闷热的气候和人体贴得过近时急剧升温的空气烘得我俩握在一起的手很快出了汗，皮肤变得滑腻，我几乎要握不住了，唐晓翼突然勒紧手指，十指深深相嵌——现在我们两个的手就像结成了一把锁，分不开。

好不容易我终于和他并排走了，虽然还是被人挤得歪来歪去的。他也把手臂伸过来，将我半搂进他怀里。我紧贴着他的身体，突然对唐晓翼说：“有一个词组，我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还是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说。”

周围人声嘈杂，我也不确定唐晓翼听不听得清，当然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说话时机。但他应该是听见我说话了，至于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因为唐晓翼大声地“啊？”了一声——他平时很少这么大声地“啊？”。

我刚要再说一遍，唐晓翼手掌伸过来捂在我嘴上，他眼睛注意着前路，嘴里对我说：“你先别说话，出去之后再跟我说。”

好不容易挤出了这片区域，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小巷，唐晓翼这才对我说：“你再说一遍。”

这会儿我倒没了先前的兴致，比起和他分享我的思考，我更想嘲笑他一下。

我转头看着他，一边走一边蹦跶：“刚刚我都说得那么大声了，你都听不清，真是老了，听力都退化了？”

唐晓翼一时没答我，只是短短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的。我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稍微有点不满意，刚想再说几句，他忽然弯下腰——从人群中挤出来之后我还靠在他怀里，因此唐晓翼一弯腰，就可以一手托着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膝弯，将我横抱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把我横抱了起来，他还把我往上一抛。

一瞬间的失重感令我丢人地发出了凄惨的尖叫，旋即我又回到了那个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怀抱里。我下意识地圈紧唐晓翼的脖颈，抬眼恼怒地看着他。

他又轻笑了一声：“宋朴，你刚刚的尖叫就像杀鸡，你就是那只被杀的鸡。”

我寻思着我要不要挖苦唐晓翼一句“做这么大幅度大负担的动作时您最好悠着点，别闪了腰”，但是又怵他用别的法子逗我，索性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唐晓翼把我放在地上，双脚站立在实地上的感觉令我松了口气，现在他问我：“你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我想一个词组想了很久了，想告诉你。”我顺着小巷往前走，穿过这条巷子就可以搭上电车，我们能回到亚瑟的地产附近。两边的住户窗台上栽种着此处常见的球根鸢尾，开着紫蓝色的花朵，我抬起手指一朵一朵地抚触过去。

花瓣娇嫩的触感还留在手指皮肤上，我回过头看着唐晓翼：“Sugar Daddy.”

我没有理会唐晓翼的反应，转过来继续顺着这条巷子走着。

潮湿的墙角生长着暗绿色的青苔，就像我内心深处滋长的某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念头。

正如我此前所说到的，在我和唐晓翼的关系当中，我往往处于弱势，因此在很多时候，都像是我被他照顾。

Sugar Daddy即包丨养人的男人，这个词组用在我和他身上也许不太合适——毕竟我们两个目前还没有产生实质意义上的“肉丨体关系”，也许这就并不构成“包丨养”——但我们的心理状态是符合的。

这个词组最初是秦卿和我说的，她又是从兰斯洛特和他的朋友那里听来的，我不知道她和我提起这个词组时是否有潜台词，但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我和唐晓翼身上。

也许说出来不是那么的动听。

但是我们两个这模糊而混乱的关系——

“我很不喜欢你的方式。”

走在我身后的唐晓翼说道。

“把话撂在这里，然后扭头就走、将我抛在身后，像是在和我比赛谁更酷——你的背影都像是在说，‘嘿，衰仔，我是你永远都泡不到的妹’。”

他也不理我有什么反应，他说他的，这一点倒是我俩的共同点。

“我觉得我们两个现在很好，互相喜欢、一起活动，但是你总是要突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像是存心要把我们两个的关系斩断——现在该我问你了。”

我的手腕被握住了，唐晓翼强迫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他逼问我：“你喜不喜欢我？”

我慢慢地歪了歪头：“……难道我回答‘不喜欢’，你的下一句就是‘那好，我也不喜欢你了，我们分手’吗？”

唐晓翼这是在避重就轻，他把话题引到我身上，试图把我方才说出的那个词组一笔带过。

但我不可能放任他玩弄如此拙劣的戏法。

我说：“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的关系有些畸形吗？我在接受你施与给我的恩惠、你把我当成你的私有品……”

“历史遗留问题又出现了，”唐晓翼用了一个非常文科生的词汇，“你在自卑。你在我面前又自卑又骄傲。你觉得你配不上我，你却又凭着我给你的——恃宠而骄。”

“……”被他精准地刺中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我不再说话了。

“之前那些事情、那些话也好，刚刚你对我说的Sugar Daddy也好，和我在一起这些时间里你一直在纠结这件事。”唐晓翼握着我的肩膀，我们在这条小巷里对峙，两边的窗台开满了蓝紫色的鸢尾花，“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了你心理落差，为什么你会感到自卑——”

唐晓翼顿了顿，想到了什么。

而我和他同时说出了答案：“在我（你）第一次见到你（我）时。”

他没说话了，于是我继续道：“你知道你很漂亮，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也为你的美丽而惊艳，十三四岁的少年，有着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偏又天生矜持尊贵，连讽刺人时的情态都是动人心弦的。你肯定知道你当时有多动人有多诱惑——你不仅知道这个，你还知道你很吓人。”

我对唐晓翼恐惧的种子，从那时就已经播种下了。

这直接导致我在之后四年甚至数十年里，都对他心有余悸。

“真的，我有时候会怀疑，会问自己，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啊？我这么平凡这么普通，为什么你就喜欢上我了呢？还像是死心塌地、矢志不渝似的，”我说，“但我又想，我是‘小女’，是你要得到的宝物，你会接近我也很正常，也许喜欢我都只是哄骗我的话……可是你对我又太好了，好到我又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是否正确……我真的应该喜欢你吗？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是否是同一性质的东西？是否可以等价交换？”

我觉得我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遇到事情动不动就哭，现在我的眼眶已经有点湿润了，它开始发热：“……我多没自信啊，我觉得你和我在一起完全是为了我的血脉，但我又有着盲目的自信，我认为我是足够好的、足够能让你喜欢我的……每次你和我说喜欢，我都先是狂喜，继而陷入矛盾。你在骗我吗？——这是你真心实意的剖白吗？——是我想太多了吗？”

眼泪滚了出来：“……我好讨厌你啊、我更讨厌因为这个变得软弱、可憎、自私的我啊！”

我已不记得我是第几次同唐晓翼提及这件事，我们又是第几次因为这件事而挑起战争。

每一次我都被他的温柔与深情安抚，可是根部却始终没有被拔除干净，只需要一丁点儿的催化，它就能重新疯长蔓延，占满缠紧我的心脏。

我感到痛，于是我要让唐晓翼和我一样。

我就是得陇又望蜀。

我一面自卑于我的不完美，一面又骄傲于唐晓翼所给予的虚荣。我从来都不会餍足，我会占着原有的索求更多的，我要情人热烈真挚的表白，我要爱人实际真切的未来，我要被人全身心地爱护。

——像被营销号洗脑的傻姑娘。

唐晓翼看着我，时间长到我的心渐渐地坠了下去，那种隐隐约约游刃有余的感觉现在是真的隐隐约约了。

他的眼神从炙热慢慢降温，回归沉寂冷漠。我吃不准他究竟是要说土味情话了还是要撂狠话了，因此始终戒备地看着他，并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管他说了什么，情话也好，狠话也罢，都不要为此有大的情绪波动……

“……”最终，唐晓翼竟然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会儿他比哪次都像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为小辈的不懂事而感到头疼。

“我们两个此前已经因为这个命题吵过很多次了——我没和你吵过几次架，所以每次都记得很清楚，夸张点说，十次吵架，八次是因为这个，剩下两次是因为约会时我迟到。”他说，“我们两个真的挺奇怪的，别的情侣吵架的原因是有外遇、怀疑有外遇、家长不同意，我俩吵架是因为你在害怕配不上我的同时又觉得我在捧你。”

唐晓翼伸出手指戳上我的太阳穴，把我的脑袋朝旁边一摁：“就像你说的，这份感情很畸形。我也不想用言语表达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你、这喜欢有多真了，那些都是虚的、都是一时的，我相信你能从日常生活中感觉到这份感情的真实程度。女孩子，患得患失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不管你怎么闹，我都能接受。”

他微微屈膝，把视线降到与我同一水平高度：“……可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会没有安全感，我也会没有。你也知道的吧，几天前你被华清璃攻击、躺在病床上，那时我多害怕啊，我多害怕你就这么没了。”

唐晓翼很少在我面前露出弱势的一面。

因此那一次是真的令我很意外。

我并非恋爱专家，无法判定什么样子才是正常的、健康的两性关系。

影视剧、小说和流行歌曲当中的情人总是分分合合，每次吵架分裂都像一场战争，我觉得那是用力过猛的艺术表达。现实当中哪有那么多的误会、第三者和居心叵测，更多时候，消磨掉感情的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这些细节堆积起来就是击溃恋人的利刃。

我当然知道我和唐晓翼的关系绝对称不上是“正常的、健康的”……但这的确是最适合我们两个的方式。

“畸形也好，虚假也罢，你用尽一切贬义词、怎么形容我和你都好。”他把我抱入怀中，将我的脑袋摁在他胸口，令我清晰地听见他沉重有力的心跳声，“高高在上、恐怖虚伪，你用尽一切贬义词、怎么形容我也好。我全都可以接受……”

唐晓翼弯下腰，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但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我。这颗心脏里有一个空缺，刚好放得下一个你。如果你走了，那么我就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求你施舍给我吧，你的爱意。”

这大概便是我的目的吧。

我希望能被人需要——这令我有获得感和成就感。

这个男人在向我祈求，他要我把我的爱意施舍给他。

……多么令人愉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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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电车回到产业附近，再步行一段距离就可以看见亚瑟府邸附近的木篱。

奇怪的是，DODO冒险队和亚瑟正站在木篱前，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见我和唐晓翼回来，他们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

墨多多欲言却止，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却并不需要他来宣布，有人推开了木篱的双排木门，走了出来，DODO冒险队自动为她分出一条路来。

是我的表姐尹初茉。

她一身深色旅装，风尘仆仆，戴着手套的手上，手指间夹着一份文件。

尹初茉举起这份文件时的模样像是信使高扬马鞭：“总管唐晓翼及总管助手宋朴，世界冒险协会要求你们立即返回浮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