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过了头发,拿了本书,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吹风。
书是从国内带来的,一本平时不见得会翻的《菊与刀》,我一个中国人,看美国人研究日本人的文化,其中落差甚有趣味。
刚看了个开头,肩上忽地落了重量,是一条毛毯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我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仿佛是默认了我和唐晓翼的情侣关系,机构那边给我们安排的是同一间房间,我一进门就被房间中央那张超大的双人床给震住了——这是何等的资本主义啊!这么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家竟然还有如此奢靡腐败的酒店!
虽然这些年也算见了点儿世面,但面对资本主义,我仍然表现得像个土鳖,具体体现在一趴在床上就不想起来、一坐进浴缸就不想起来……
身为工农武装联盟国家的优秀青少年……我还是无法抵挡万恶资本家的闪闪金光!!
等到我洗好澡出来时,唐晓翼正站在窗边打电话,我走到他旁边接水喝,被他一把搂了腰。我也不理他,他做他的我喝我的。
我听见他对着手机说:“嗯。嗯。……这样啊。……哦。……我知道了。……嗯。……谢谢。再见。”然后挂断电话。
我端着水杯,转头看着唐晓翼:“谁呀?”
“帮我的人。”
索性他做的事我也不懂,也不想了解,没触及我就好。我放下水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也就是今天白天我在地下实验室看见的那些东西。
要不要告诉他?
我正出着神,脖颈上突然被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吻了一下我的后颈,放开我往浴室走去。
我站在桌边,盯着唐晓翼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片刻,苦恼地抓了抓潮湿的头发——等他洗完澡出来还是跟他说一下吧,那个地下实验室,那个……宋朴。
眼下我正坐在阳台上,肩上披着毛毯,湿发被人托起,用干毛巾缠好。
“你最近突然变得很喜欢文明史。”唐晓翼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之前你在西奈半岛那边跟我谈起金字塔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现在看见你在看《菊与刀》。……就更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他谈起金字塔,也不知道为什么启程前会特地从书架上挑选这本书放入行李箱。
我裹紧了毛毯,把自己蜷缩进椅子,思考着要如何开口。
“……你。”我说,声音小到被风撕扯成了破碎的几片,随手一洒便飘逸消失,“不问我今天在机构里,从通风管道里跳下来,是去干什么了吗?”
唐晓翼正拿着手机在发邮件,闻言“嗯”了一声,他摁下发送键,把手机丢在小几上:“你想告诉我的话,不需要我问你就会开口;但如果你不想,那我也不会逼你。”
我正有点儿感动呢,唐晓翼不紧不慢地补上后面的话:“……反正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的。”
“算了,比起被你查出来还不如我自己说呢。”我敲了敲脑袋,就不该对这恶劣的家伙抱有期待的,“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地下实验室,是NME计划的一环,负责研究维系生命那个方面的。……你知道?”
我是说,唐晓翼应该知道这个实验室是负责NME计划维系生命方面的。
唐晓翼点了点头,食指抵在下巴上,双唇紧抿成好看的弧度。
既然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及其存在的目的,那么唐晓翼会不会也知道他们有一个实验体是我的克隆体……
真相还未确定,我选择亲身试探:“……我看见他们有五十个实验体,而第五十号,是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唐晓翼的反应,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他扬起一边眉毛,手指摁在唇上,从喉咙里发出“嗯”地一声沉闷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词。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结果他“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我:?
唐晓翼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
唐晓翼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仿佛冻结了一般,保持着这个思考的姿势,没有看我也没有理我,全心全意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被唐晓翼这样对待过。在他面前我的存在感从来都非常强,只要我出现,唐晓翼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严格来说,他的确看重我胜过其他东西。
现在这样——再联系他之前的表现——一个恐怖的猜想在我脑海中成型了。
打电话、玩手机、发邮件、对我心不在焉……这一切仿佛都在印证着这个猜想……
不、已经不再是猜想了、而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想不到我活了这么十六年,有幸碰上这种剧情……
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明明之前为了追我、还使出浑身解数,花样百出,怎么得到了就弃如敝履呢?难道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喜新厌旧、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我决定和他摊开了说了。不然憋着掖着对我们两个都不合适。好聚好散不是。
我酝酿绸缪了一下,开口了:
“唐晓翼,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话,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心平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问问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自觉口吻四平八稳相当客观,冷静得像是中央九台记录频道的旁白解说员。
然而我说话的对象却完全不在状态,他盯着几上的手机,嘴里漫不经心地应着:“是啊,有喜欢的人,一直都有。”
我:??
此刻我的内心犹如海啸席卷而来,冰冷的海水把我拍倒在地,我感觉我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才可以减少疼痛的程度。
原来早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移情别恋了吗……?
作为女朋友,居然没发现自己男朋友爱的不是自己,真是太失败了!(语音)
我想我的声音有点儿干涩,听起来都不像是我的声音:“……你很喜欢她?”
“是啊,很喜欢。”依然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话题。
我……我现在已经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了。
面对如此直白的背叛,我的反应竟然是无语凝噎。
当断则断,宋朴。
不要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下定决心!那时候会比现在更疼!
想想过去,想想过去……
那个黑发青年的身影再度浮现在我眼前。
把我搂入怀中的坚定臂膀、情深似海的碧绿双眸、温柔起伏的暧昧呼吸。
最后还是转瞬成空灰飞烟灭。
我揪紧了肩上的毛毯。这次我绝对不要做被一脚踢开的那个。
“既然你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那我也想明白了。”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洒脱豁达一点,“我们分手吧。”
有那么一分钟微妙的沉默。
我看见唐晓翼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
他眼睛动了动,终于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来了。
然而只一眼就令我感觉到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唐晓翼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一刹那我以为又回到了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清冷苍白的少年总管逼到我面前,用睥睨蝼蚁的不屑眼神、居高临下的鄙夷着我。
那是权力与地位的极度悬殊而产生的傲慢与底气的极度压制,也是无情绪无感觉的冰冷机械的重复与本能。
脱去情人的温柔外衣,他实际上是攻击性极强的冷血动物。
也许是浸淫在他给予的温柔乡里太久,我对于咄咄逼人的他反而变得陌生起来。
即使如此。
即使被唐晓翼这样对待也好。
即使被唐晓翼视作陌生人处理也好。
那我也要在此斩断我痛苦的根源。
我早该意识到的……
“我说……”
为情爱所耽,是最傻的作为。
“我们……”
为男子所耽,是最蠢的选择。
“分手吧。”
心脏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剧烈来袭,仿佛电击一般的痉挛过后乃是漫无边际的空虚。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还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我说出的话语——“我们分手吧……”
我甚至不敢看唐晓翼的眼睛,我怕看一眼,我的心上就会多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想我只是怕原本给予我的温柔和深情,全部都交给了另一个人而已。
明明那是只属于我的。
唐晓翼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它给别人了呢……
“……”
沉默。又是沉默。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气氛令我感到窒息,我想起身躲到别的地方去。什么地方都好,别让我看见他就好。
就在我决定起身时,唐晓翼的声音响了起来:
“……宋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说出「分手」二字,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没等我顶嘴顶回去,他继续道:“你之前问我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回答有,意思是你就是我喜欢的人。不然你以为我喜欢谁?我不喜欢你我还喜欢谁?我又没病,我当然喜欢你。”
我又没病,我当然喜欢你……
我当然喜欢你……
喜欢你……
……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了紊乱状态。
“呃、呃……”我的嘴巴还在做不自觉的发言,“所以、所以你没有喜欢别人对吗?你还是喜欢我对吗?我、我……”
“只喜欢你。”
唐晓翼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我的混乱发言。
温热的大掌抚上我冰凉的颊侧,他的气息骤然临近:“宋朴,你刚刚那些表现和话语,难道是因为以为我喜欢上了别人吗?”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是……如果承认得太诚实、不就显得我多不信任他、多没有自信了吗?!
这个误会也太蠢了吧?!!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到底是该骂自己蠢还是该可惜方才在心底悄悄流过的血泪。
内里的混乱反映在外在上,就是我说不出完整的任何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只会说“你”和“我”两个字。
唐晓翼突然掐住了我的脸,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表情,像一只哈士奇,很凶恶的样子:“喂——你这个家伙——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好到你都有闲心胡思乱想了?尽想些不可能的事情,蠢!”
他捏我鼻子:“我追你追了这么久,我会轻易放手吗?不要小看我死缠烂打的能力啊!要是你胆敢跟我第二次提分手,我非得教会你什么叫做乖乖听话——”
我的语言组织能力终于回来了:“谁叫你——”不理我——
下半句话却被堵在嘴里,被搅得七零八落的。
他吻住我,微凉的唇瓣相触相抵,吐息绵密交缠,丝丝缕缕、暧昧不清的情绪被搅碎了混杂在这朦胧的亲吻里,仿佛只有这样亲密接触,才可以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感情。
我想唐晓翼说得没错,我太蠢了。
真的是被宠坏了,基本的智商和逻辑都没有了,分析来分析去,竟然一意孤行地往最糟糕的路上走了。
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情……他又怎么接受得了呢。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唐晓翼之间从来就不是对等的。他早我喜欢他并且喜欢我太多,无论是时间还是程度都比我长比我深。
于他而言,我早已成为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如果要将我从他的生命里剥离开,无异于让他彻彻底底的死去一遍。
切肤之疼蚀骨之痛,撕裂了皮囊碾碎了骨骼,从里到外重生。
我曾以为在这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已寻不到如此理想化的男子,然这理想化的男子就在我眼前。
他亲吻我的样子,全身心投入,分明就有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气势,仿佛要将这辈子的感情都当作赌注,押在我身上。
他赌他会与我相关一辈子。
芥蒂消弭,我镇定下来,刚在唐晓翼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打算继续看书,他却来了一句:“我刚刚又想了一下,到底是我哪里做得不对,给了你我喜欢别人的错觉。然后我想到了。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在忙事情没理你,你就觉得我移情别恋了?”
嗯,还挺敏感通透的嘛。我把书竖起来,“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就要摆谱,学一下唐晓翼之前的样子,让他明白他之前对我有多冷淡。
“是我做得不对。”他搂紧我的腰,令我与他贴得更紧,紧得我们的呼吸仿佛都在同一个频率上,“但是宋朴,你这么懂事,你也应该明白事业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
我闷闷地说道:“是喔,挺重要的,的确是这样啦……”
这话里的醋劲,我自个儿听了都觉得酸得冒泡泡。
又觉得这么说好像有些太娇气了,我连忙给自己辩护:“呃、我是说,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刚刚是我太幼稚了,我不应该……哎呀!我在说什么!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算了,越解释越乱,我怪我自己……”
“算了,这次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说,“现在继续你没说完的话——你在那个实验室里发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实验体?”
原来他有在听。只是没有给出回应而已。
我点了点头:“我还看见了他们的实验报告,对那个实验体的实验已经接近成功了。”
“那就永远都不会成功了,”唐晓翼说,“NME计划已经中止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实验体?”我咬重了“一模一样”四个字的发音。
“一模一样。”唐晓翼重复了一遍,带着点儿玩味的,“事实上,每一个参与NME计划关键部分研究的实验室,都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实验体。”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了,我应该感到荣幸吗?被全球数个著名实验室当作实验体?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我的腰线,“此前我对NME计划也知道得不多,毕竟会长拥有的权力远远多于总管,他瞒着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晓翼垂眸看我,眼底闪闪烁烁着的是我看不懂摸不着的情绪,星光斑斓:“直到知道NME计划与你有关,我才稍微介入调查了一下,才发现他们完完全全是把你作为终极研究对象、在推进这个计划……”
我缩了缩,方觉手脚已然冰凉。
“你的意思是……会长他们,在研究,我?”
为什么要研究我?为什么是会长主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参与?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
无数个“为什么”堆砌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相信……表面上看起来慈眉善目、温和有礼的雷欧会长,竟会对我包藏祸心。
唐晓翼点了点头,怕我冷似的,捉住我的手。
他声音低低的,被风搅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在梦中在耳畔的呓语:“他们研究你……是因为……据传……「小女」……的血液……有……长生不老不死的……效果……而且……必须要是活体取血……否则无用……”
又来了。长生不老不死。
为什么所有人都有这个梦想?
长生不老不死,真的有这么好吗?
我的内心深处蔓延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光是假想一下我都觉得心脏揪痛。
时间的浪潮无情向前,带走旧事物,不再回头不再重演。你熟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故去,你熟悉的物一样接着一样覆灭,只有长生不老不死的你,犹如这时间浪潮中的一块顽固不化的礁石,固执地矗立在那里,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在缅怀。
活得太久,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生而为人,所谓的精彩,便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出无限的可能与可能的延伸。
如果时间变得无穷无尽,可供我挥霍无度,虚度多少光阴都不要紧,那么我要这无尽的时间,又有何用?
难怪他们会制定NME计划……「活体取血」,我是不可能乖乖任他们宰割的,所以干脆造一个梦境吧,让我沉溺在里面,失去意识,随意实验。
“……那么,这个「据传」,又是谁开始「传」的呢?”
我靠在唐晓翼身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愣。
感觉到他圈在我腰间的手臂似是紧了紧,然后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查出来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摇了摇头,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不要再查了,收手吧。……NME计划已经中止了,他们无法伤害我,你也不要再深入了。……我怕你进得再深一点,就会被波及了。”
我有时候真的很痛恨我的软弱。
明知那些人完全是怀揣着极度的恶意与贪婪将我当做目标,可是揭开真相后我连谴责他们的勇气都没有。明明我才是被伤害的那个,可是我却把他们放在了被害者的位置上。
因为计划不会再有进展了——
因为噩梦(nightmare)不会再重现了——
所以,都停手吧。息事宁人,得过且过。
“好。”果然,唐晓翼答应了我。
我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感谢,他沉思了一下,正色道:“不过我们明天可能还是要去一趟那个机构。”
“诶?”我错愕。难道还有什么事情?
唐晓翼说:“之前我听TAOYE说,你是因为发现了重要物证才进入了实验室。……我猜重要物证是和沈文宣或者安迪瓦兰有关的东西吧?既然那里有他们的东西,还引导着你找到了地下实验室,那么说明地下实验室肯定还有什么你没发现的关键物品。”
“所以我们明天还要过去一趟?”我有点不情愿,说实话,我现在一想到那个地下实验室就觉得不舒服。
唐晓翼歪头看着我:“是的。你也想快点找到他们吧?所以……”
这句话可是戳中我的死穴了。我的确很想快点找到沈文宣他们……毕竟找到得越早,那么斡旋的余裕也就越大。
思及此,我点了点头,同意了唐晓翼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