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油纸伞走在清冷的小巷中，姑娘绣着青色荷花边的裙摆上已经沾了些泥土，身旁是威风凛凛的少侠。
江南绵绵细雨美如画，这正是江南好时节。
城南废墟，宋时提着裙摆走到之前的小屋，她轻推了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宋时和赵羽进去，那坐在镜前的女子吓了一跳。
她转身，脸上蒙着面纱，面纱的下角也绣着鸳鸯的图案，和宋时之前看到的一摸一样。
她的一双美眸满是惊愕，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这废墟之地，她起身，厉声道：“你们是何人？”
果然……宋时看着眼前的女子，暗道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
听着眼前女子语气不善，宋时倒是无所畏惧，她挑了眉，问道：“你又是何人？”
那女子冷哼一声，别过头：“与你无关。”
宋时嫣然一笑，走到她身旁，说道：“让我猜猜……”然后靠近她的耳边，又说，“你是沈春娘！”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拧起了秀眉，眼神满是警惕：“你在胡说什么！”
“方和极有可能是顾家二少，他买沉香时也会给春娘买些。”宋时凑近香炉，阵阵白烟从炉顶生出，她又继续说道：“那日我在这里看到过一块绣着鸳鸯的面巾，我本没有在意。后来想起怜春姑娘说春娘的并蒂鸳鸯是照水一绝，我便猜到了春娘可能没有死。”
见她不言语，宋时就当她默认了，她又道：“是你杀了那些人？”
“这些人全都该死！”她像是被触了逆鳞般尖叫着：“凭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得到的就是这般对待！”
她摘下面纱，下半张脸蜿蜒着一道道疤痕。可以看出若是没有这些伤疤，这张脸是多么的倾国倾城。
她指着自己的脸，狂笑着，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你看看我的脸，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这都是拜顾长青所赐，他强迫我羞辱我，我怎能不恨！”
她红了眼，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宋时，叫道：“既然你知道了，那么便去陪他们吧！”
赵羽把宋时拉到身后，一抬脚踢开沈春娘手中的匕首，闪到了她身旁，以防她再对宋时不利。
“你果然是沈春娘！看来方和的确是顾景炎，是他救了你？”
她一瞬间柔了眼眸，很快又换上仇恨的目光盯着赵羽，说道：“你别妄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有本事就杀了我吧。”
她闭了眼，不再反抗。
宋时知道她不会说什么，但她看到赵羽在提起顾景炎的时候她明显柔和了的目光，看来他是她的软肋。
“你就不好奇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春娘一下子睁开了眼，一双美眸紧紧的盯着她，像是想到什么，脸上渐渐浮现出惊恐的神情。
宋时叹了口气，有些惋惜，“昨夜他行刺失败，现在已经被抓到县衙里了。”
“什么！怎么会……”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摇着头不愿意相信她的话。
赵羽知她苦，但这并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他只叹道：“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难道要他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吗？”
沈春娘抬眼看看他，眨了眨眼，泪水划过面颊，她捡起面纱飞速起身跑出了这片废墟。
“但愿她能醒悟！”
“你就不怕她跑了吗？”
“这个时候，我想她也无处可去了。”
赵羽看着沈春娘的背影叹道，随后又看向宋时。他知道她聪明，但也以为她应当是弱小胆怯的千金小姐，却没想到她也有如此果敢的一面。只是少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他庆幸他跟着来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宋时宛然一笑，点点头：“好。”
大家都以为春娘已死，可不知，春娘其实在这么多日日夜夜里苟且偷生的活着。尤记得与顾景炎初相见那天，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她是在街头字画摊前遇到他的。
世人瞧她的眼神大多都是色眼迷离。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般傻傻的，痴痴地望着她。她不禁掩嘴一笑，身旁的小丫头倒是大胆，竟是笑出声来。见那人回神，她只得装模作样地指责一番，然后对他报以歉意。
后来二人见面时大多都是阴雨绵绵。他们便会找一个小亭子躲着雨，吟诗作对，看那山花遍野。
出嫁那天，阿娘给了她一颗苹果，寓意平平安安。她盖着红盖头，听轿外锣鼓声响，孩童嬉戏。
轿落门前，垮了火盆，进了厅堂，吵闹声渐小。拜了堂，她坐在房里，手里紧紧地握着那颗苹果，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夜里，他进来了，盖头被掀起，眼前的人居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她听顾长青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不敢相信，手里的苹果掉落在地，翻滚了一圈，落到了他的脚边。
她起身告诉他除了顾景炎，她不会嫁给任何人。她想走，被顾长青拦着，将她压在床上，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顾长青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他拿了桌子上水果刀，在她的脸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还告诉她，她所爱之人已经被丢在了乱葬岗，这辈子都不会活过来了。
夜深了，所有人都睡着了，唯独她没有睡。她向来心气高，怎能受的了这等侮辱，恨意不断涌上心头，她要给自己报仇，要给顾景炎报仇。她拿起那把刀，狠狠地刺进了顾长青的胸口，又悄悄潜入顾老爷和顾夫人的房里，依旧将匕首捅进他们的身体。血溅了一脸，她丝毫不在意，回到自己屋子里，将那块红绸吊在房梁上，她想，很快她就可以见到顾景炎了。
很快。
县衙里，五味坐在堂上，堂下是跪着的方和。
五味拍了惊堂木，厉声喝道：“方和，这一年来死去的新人可都是你所杀？老实回答，不可欺瞒！”
“是我杀的。”
天佑和珊珊互相看了看彼此，似乎都没想到方和这么快就承认了，都不辩驳一下的。
五味也有些懵，反驳的话都准备好了却哽在嘴里。这承认的也太痛快了吧。
看了眼楚天佑，见他不留痕迹的点点头，五味了然，又问道：“当年顾府的那场大火也是你放的吧。”
没想到五味会问道到顾府的事情，方和有一瞬间错愕，但随即闭了闭眼，依旧承认，“是我。”
五味给了珊珊一个眼神，珊珊点头，走到方和身前，用手撕掉了他的人皮面具。
堂下哗然，跪着的俨然是那相貌堂堂，知书达礼的顾府二公子，顾景炎。
天佑他们不识，但也早已经猜到。堂外百姓都认识，吵吵闹闹，议论纷纷。
“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放火烧了顾府，又为何要残害娶亲的百姓。”
方和，不，应该是顾景炎倒是坦然，他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似是已经料到有今日这般，他开口：“草民顾景炎，是那顾府二公子。我是我爹在外和一个乡下女子所生，我娘死后我就被我爹接回顾府。可他们没人把我当成顾府少爷，夫人更是对我殴打辱骂，犹如畜生般对待。”
顾景炎本是心善之人，饱读诗书，本想考取功名脱离苦海，未曾想那日在街头遇到了一生心仪之人。
《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兮，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想大抵就是如此吧。
江南美人的确许多，但在顾景炎眼里。没有一个抵得上眼前人。
他看的痴了，听到耳畔银铃般的笑声，这才回神。
那方是小姐身旁的婢女在嘲笑着他，他不甚在意，只见美人眉头微蹙，点点婢女的额头，似是埋怨她的无礼。而后又淡笑了声，朝着他点点头。
至此，便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想着先成家后立业，其实是怕她嫁与他人。他求了父亲，父亲犹豫不决，倒是夫人破天荒的应了他。
他本以为是顾夫人心善，却没想到她是假借他的名义去替自己的儿子提亲。不仅如此，她还派了人去杀他，将他丢在了乱葬岗。不过，他命不该绝，居然留着这口气回了顾府。
可他看到的是什么？是满院张贴的喜字，还有他心爱的女人满脸是血吊在房梁上的身影。
“我恨他们岂能如此对待春娘，我和春娘一心向善，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他们这般恶人又凭什么活得逍遥自在。于是我一把火烧了顾府！我要整个顾府为春娘陪葬！”
顾景炎越说越激动，甚至有些癫狂。
“至于那些成亲的人，我与春娘无法共结连理，他们也不能。我在喜服上熏了沉香，香里放了些药可以使人浑身发软，待他们喝了合卺酒，这药便会与酒融合，使人出现可怕的幻觉。”顾景炎仰头大笑，他忽然歪了歪头，看向五味笑得一脸诡异，又说道：“对了，钦差大人你应该知道的。哈哈哈哈哈！”
那日，趁着他们泡温泉之时，他借着那檀香，将药撒了进去，又偷偷进他们房里，把壶里的茶水换成了清酒，可惜啊，只有丁五味一个人喝了，所以其他人并未出现幻觉。
看着顾景炎几近疯狂，天佑惋惜的摇摇头。善恶总在一念之间。本是温文儒雅的一个人，如今却像个疯子一般，真是可惜啊。
五味又想起那李府李少爷之事，问道：“那李家少爷可也是你杀的？”
“沈夫人病故后，我一直住在沈府。直到李家搬来，我本想吓吓李成易让他们搬走，没想到他因此得了心病。他日益病重，我本想借个由头办桩喜事，然后再效仿当年放火烧了李家。未曾想他这么没用，连清明都没撑到就死了。恰好钦差大人你又来了，于是我就将计就计，将此事算在你的头上。”
天佑在一旁接了他的话：“可惜你忘了时辰！”
五味身子坐正了些：“你满腹冤屈，可你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的冤屈又能说与谁听。既然你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便判你斩首示众！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啊。”
顾景炎渐渐平静下来，他闭了双眼，“草民没有话要说了。”
“不！”
一道女声从堂外传来。沈春娘拨开人群，扔了伞，跪在顾景炎的身旁。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景炎无关，望大人明察，还他一个公道。”
见来人，顾景炎平静的目光才有了些许慌张，他没想到她竟然会来，而后怒道：“你来做什么，你快回去！”
五味瞧着两个人有些糊涂，眼神飘向天佑那边，天佑示意他继续审问。
五味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清了清嗓子，“你是何人？和顾景炎是何关系，速速招来。”
她磕了一头，道：“民女正是沈春娘！”
“什么？！”五味惊地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不光是五味，在场的除了顾景炎都张大了嘴。天佑和珊珊虽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惊了一跳。这确实是没有想到的。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沈春娘摘下面纱，露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容，“民女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是景炎救了我。顾长青为逼民女就范，毁我容貌。我不甘受辱，杀了他烧了顾府。我此番模样不敢回去见我娘，导致她郁郁而终，于是我心存报复，害死了那些人。这一切都是民女一人所为，和景炎无关。请大人放了他吧。”
“你胡说什么，大人，春娘是为了替我顶罪，那些人是草民杀的，大人莫要听她胡言啊。”
见两人互相争执，五味有些头疼。他拍了手里的惊堂木，喊道：“肃静！”
“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自己杀的。”
沈春娘想了想道：“大人，这些年民女带着人皮面具化名如春，一直在东街的绣坊里做工。因为民女女红做得巧，那些新人喜服上的花样都是主家要我亲手绣的，自然只有我才能在喜服上动手脚！和我一起在绣坊做工的绣娘们都可以作证！”
五味找人传了东街绣坊的人指认。她们皆表示如春的确是绣房的绣娘。却未曾想到，如春竟然就是春娘。其实想想，有春娘这般手艺的人，世间也是少有的。
“春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沈春娘摇摇头，牵了他的手放在心口处，“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只想着报仇，若是我能早点醒悟，娘就不会死，也不会害你落得这般下场。”
珊珊见他们如此，突然想到了天佑当年说过的那句话，便也说了出口，“人生在世，轻尘栖若草，何时风雨，难料。”
楚天佑听到身旁的人开口，知她也是在惋惜，便牵了她的手以作安慰。
手心突然传来的温度让她愣了一下，随即她回握着他的手，淡笑了一声。
顾景炎摸了摸她的头，一如当年一般，他叹了口气，看向五味，“大人，顾府的火是我放的，药是我给春娘的，我二人皆有过错，亦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求大人在我们死后能让我俩合葬。”
害人终害己。五味判了他们三日后斩首，也答应了死后会安排他们合葬。
生同衾，死同穴。
同葬墓，也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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