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家小酒馆，在古战场旧址之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我这里歇脚。

今日迎来了一位老翁，大抵是有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的褴褛竟不能掩盖他的优越，反倒是他高大的身躯早已佝偻。

“姑娘，玉泉酒。”

竟是一句不肯多说。

玉泉酒本身一代王朝的御前酒，只是前朝已去，酒水无罪，为避当今圣上追究，故改名为玉泉酒。

“阿翁真是好眼光，”我笑道，“方才一位阿婆也选了这酒。”

“嗯。”

老翁没再说话，只是挥挥手示意我上酒，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姑娘啊，你可知道这前朝往事？”

“短命王朝，十年卧薪三年功灭呀！”

他喃喃着，像是自嘲。

我侧耳聆听，就像对每位酒客那样。此门一过，他们便会踏上不归路。

古城墙残垣的一角，刻有“虫二”二字，后世人解读为“风月无限”，以为曾经美景千里，不逊于洱海扬波，西湖白塔。若亲历者听到，大概会摇头莞尔——这里，记录着无关风月的历史。

两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远牧帝国。

东边的国家是窝阔汗国藩属的公国，为远牧民族，在窝阔醉死在美人乡中后，汗国被佑武宗吞并，那个国家又成了大佑王朝的藩属国；然而佑灭远牧，汉人一统中原，这个地方，最终变为大佑帝国的藩属，国王以“大公”自称，接受佑皇帝的册封，在都城仿苏州园林建一阁，顶有金凤，凤首向东，直指燕京，表示对佑帝国的臣服。相传此阁刚建成时，雷雨大作，阁顶出现盆大的火球来回滚动。如此异象，让该国声名远扬，也自命不凡。

而西边的国家就平凡了许多。坐落在西西伯利亚平原，水草丰美，这个国家原是成吉思汗长子，窝阔长兄赤的封地，在这里发展起了农耕，为钦汗国的属国，在宗主国分裂后与莫斯科公国保持相对独立，在中原文化圈的范围之外。

同是藩属国，本是兄弟邦，但两国从有历史记载起便争战不休，因而在边境上立起高墙，只有一道大门，任时间流逝。

他是东面国家的王，踱步在墙沿，那里有试图逃窜的乱民尸体。他们想要翻过城墙，却被本国的弓箭手射杀，尸体倒挂在城墙上，任太阳暴晒，尸油滴滴答答地淋下来。这不是第一次了，翻墙逃往西边那个礼崩乐坏，牝鸡司晨的国家的事自墙建起时就有了，但依旧没有消减半分，反而西边国家在靠墙方圆七百里都种上桃花，无一人逃窜。他挥挥手，指挥士兵把人放下，自己继续走着，来到一个角落，忍不住叹息。

幽幽叹息声从墙的另一边也传过来。

“何人？”他问道。

“西藩国小女，”传来一女声，有些沙哑，“先生何许人也？”

“小可东藩国之氓隶。”

便就此沉默了。

几次谈话后，两人便熟稔起来。

“树桃花林何为？”他问。

还是同样的女声：“桃花源的尽头便是死亡。”

他不解，继续听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此非元亮之辞乎？然所谓‘不复出焉’，又何曾不是天人永隔？先世树桃林，亦多谢后世人尔。”

沉默了一会，墙外女子问道：“闻贵国女子不上朝，惑矣。”

“牝鸡司晨，则天下大乱。”他回答，未置可否。

东面的国家一直有不臣之心，而反抗的第一步便是从吞并西面国家开始。

“城门可旧？”有一天他试探道。

墙另一边的人像是毫无防备：“否，非若是也。士马精研，歌吹沸天，城门未旧。”她在偷换概念，亦是在警告：城门没有只是保持原来的样子，而是常新的，里面的人准备开关延敌，丝毫未曾松懈。

他惊叹于该女子的通透，压下了侵袭之心，两国相安无事。

几年后西面的国家还是沦陷了，被东面国家偷袭。他在深夜指挥人撞开城门，却发现西面国家城门横木上长满木耳，才意识到被骗了。然而军队长驱直入，沿路却无人阻碍，反而一夜之内举国皆降，真是毫无骨气，难怪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迁徙原王室至乌拉尔以西，他没有屠城，而是下诏服务前朝的官员，不论男女来辅佐他。

几天后一群官员前来觐见，为首的是一女子，他看不清她的面貌，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愿服从大公，可否约法三章？”

“请讲。”

“我女官者，不为后宫，官妓，亦不可随意诋毁。”

他答应了，那女子便低头跪拜：“jsing'Pe!”

于是墙被推到了。说来也怪，那一年，墙边的桃花一朵都没开。

帝王之位很养人，他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在朝廷上一呼百应，渐渐地被蒙蔽住了，丝毫没有意识到上朝的人，原属西面国家的占了绝大多数。

一则消息传到朝廷后，让他有了危机感。

被流放的王室死在了乌拉尔山脉的冻土上。也难怪，连草原狼都生活不下去的地方，人又怎么能够生存呢。但第二天，日上三竿，他姗姗来迟坐到王座上，却发现几乎所有的官员一身白服。

他都不敢往下想了，坐在高位，不着一语。因为他的势力大于他们任何一个，却超不过他们的总和。

突然有一年，七百里桃花一齐开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朝臣皆贺曰王得天之佑，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统治怕是濒临结束了。

他之前打听过墙另一边与他对话的女子，据心腹所言，她是原国的公主，曾官至宰相。而流放原王室时却只有老国王与老王后。

这是他在深夜里独酌时心中所想，看到后宫火光冲天，不为所动；而再远的宫外沉寂，却让他惶恐。那是西藩国灭国的三年整，一人敲门，在他还未回答时便推门走进，赫然是他的首席女官，与他约法三章的人。

“请大公移步。”她依旧低垂着头，声音却不再那么沙哑，而是胜券在握。

他顺从地起身，“jsing'Pe！”

她没有自立为王，而是将国土拱手送给了强大起来的莫斯科公国——现在的俄罗斯帝国，避免了一场恶战。谢绝了叶赫捷琳娜一世让她入朝的提议，她被封为公爵，依旧生活在故土上。

老翁言罢，便摇摇出门，古城墙旧址隐隐坐着一人便是在等他罢。

勾心斗角一平生，一酒一忆泯恩仇。

零落山丘处，黄沙掩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