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十二年,大内中宫发起一场宫变。未竟。天子改元,年号显德。
显德九年,三月三日,宜出行,太子郇临城阅兵,取鹿以軷。天示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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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既霁,冬风复又藏回山谷之中,春耕祭典便在姑洗月初举行。初三日,阴云弥天,风声如泣,唱响离歌。金水畔,大军列阵以待,太子登临城楼,取鹿以軷,河面浮冰见势而动,只见金水河下,大风摇城。俄而云开雾散,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天示大吉。
满城烟火顿起,自此一连多日不息。丞相与众俱来相送,太子红缨金甲,跪恩领旨,接下兵权,继而飞身上马,扬尘而去。满城呼声霎时转为不舍悲哭,几位尚书翘首踮脚遥望,知是离别,无不掩面泣涕。
唯有太傅自从正月那次朝议之后,便不说露面,直到大军出发,也不见他前来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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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太子英姿入关,朝中征民为兵以御南贼。虽战未败,然则连年兵战,内地徭役加重,兼之官中腐败,民不胜其忧。三五年间,每每征兵之季,儿夫出关,多有妻母出城相送,众皆伏地哀哭,天可怜见。游人路遇见之,因感其悲,书下一曲邑人歌,特以此句为首,曰:
风吹落日江河动,少小十七可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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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浮云,飘动不息。
玄旗开路,日月来照,大军辞别了冰雪未消的日阳城,浩浩荡荡向南行去。等行至桂源城一带,翻越丘陵,眼前早就已经是一派春暖花开,欣欣向荣的景象。
商郇(太子)好景!
行至大道,太子换乘战车,站在车前巡视周边。农人田中劳碌,只觉那天家龙气令人望而生畏。
商郇(太子)宫里有南人歌舞,水田衣袖舞如飞龙,到底不如今日亲眼一见!
商郇(太子)好个“水田衣”!先人所创,本宫今日到此观此盛景,才知是眼见为实!
商郇(太子)来日大败庆军,本宫定要与诸将军一同在此游它一游!
左右附和连连,忽然变了脸色:
“殿下当心!”
等看清来人,太子笑道:
商郇(太子)这是他们听见了行军的动静,为此特地放下农事前来见我的;
商郇(太子)不过都是些妇女幼儿,何须如此提防?诸将军过惊了!快快平身免礼!
行人远道而来,一根长担扛在肩,娘在左行,手搭在肩轻扶竹担;有女挎箪在臂,一心为见父兄,虽布衣褴褛,襜襜欲飞,果真是年纪轻轻尚不知愁。二人共提一桶,齐步前行。见了太子,顿时“丢盔卸甲”,乃娘大惊失色,紧把吓得丧魂落魄的小女抓来强逼其跪在自己身后,母女下跪磕头,直至大军的尾巴远远行至阡陌大道的另一端,亦不敢轻易抬首。
眼见太子面有不虞之色,左右面面相觑,推出一人,正是随行而来的相府门客。萧参领了上命,新进为边地参将,见状思忖后道:
萧参(相府门客)殿下勿怪,他们长跪不起,是因言语不通所致
萧参(相府门客)所谓南人不闻北音,即便此刻亲见了殿下,他们也实在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萧参(相府门客)殿下何不下车饮一碗她们的酒水?到时大军让路,与她们放行便是
郡守是是是!
郡守乡亲们可都听见了?殿下体恤下民,请大伙儿免礼呢!
郡守快!都起来吧!
一众人里,郡守等一众官员赫然在其列。萧参此人或许真有什么“预知天机”的本事,此言一出,果然听说有当地官员早早备下了陈年佳酿,萧参等人无不面露喜色,纷纷上前禀报太子,请求下车。
太子下车受礼,避开酒盅接了一碗当地的桂花酿。冷酒下肚,他的眼神还落在不远处的一众百姓身上。
那小儿看年纪比老五还要小上许多,不过三五岁,正和六妹妹一般年纪。太子凝视小儿片刻,忽一颦眉。——“不要命了!快回来!”妇人厉声呵斥小儿,把小儿抓在身前,随即迫切地朝太子这边张望了一眼。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却冷不防和太子视线相撞,那妇人当下不由脸色大变,唯恐自己冒犯了贵人。然而贵人面不改色,像似不曾留意到她们的动静。——是了,方圆千百人,贵人怎会注意到她们呢。妇人略放下心,又拉着小儿跪了回去。
郡守殿、殿下?
郡守带着口音的一声“殿下”落在了他耳边。片刻过去,瞧见太子没有动静,郡守又去打量其他人的脸色,大抵他们个个这般冷着脸色也是因为听不懂自己的话。郡守面上讪笑,便以为是自己叫错了,于是便有些惴惴不安,不敢再轻易出言冒犯。
太子平日几乎不曾皱过的眉头忽然在这一刻用力攒了起来,眉间如峰,像似落下了一层阴霾。望着那对母女,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被囚禁在丽和宫的六妹和省妃。——“娘……”小儿跪在地上,一会儿却又钻回娘亲怀里,最后“他”趴在地上,翘着一双赤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娘亲口中的“贵人”。这是一个女孩儿。原来“他”遭到妇人的呵斥是有原因的,怪“他”先前趁着没人注意,跑到大道边从田埂上捡起了一朵迎春花,学着娘和城中贵女们的打扮,往自己头上插了一朵金花。
忽哧。
群鸟列阵掠过头顶,飞去天边,倏忽转阵,低飞回旋,太子定睛望去,只见队伍里掉下一只大鸟。
等他再一眨眼,鸟阵已经不见了踪影。
身旁的萧参也望见了这一幕,了然道:
萧参(相府门客)这必然是那甘中猎户
一会,一人策马归队。待走近了,见他一手提着鸟翅膀,策马扬鞭逼至太子面前,飞身下马叩首:
谡宥(甘城猎户)殿下!
这人生的浓眉大眼,轮廓方正,一块包巾裹头,举止轻浮,颇有一种招人膈应的莽夫气概。一口官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似变了一副模样,一股土匪流子的恶心味道。
商郇(太子)无妨
太子显然对这猎户兴味颇浓,摆手挥退左右,打量谡宥片刻,笑道:
商郇(太子)相府果真卧虎藏龙!将军快快请起!
谡宥倏然抬眸,神色间颇为不解。
当下便有一人低语出声:“一乡野小人,也称将军?岂不与我等同列?”
四下无不愕然,面面相觑,纷纷对谡宥直眉怒目。见他迟迟不起,萧参不悦提醒谡宥:
萧参(相府门客)还不谢过殿下?
谡宥(甘城猎户)……
谡宥埋首,不能见其神色,但听他跪拜说道:
谡宥(甘城猎户)多谢殿下
环视四下,太子目中笑意颇深:
商郇(太子)本宫欲下车视察郡中民情,命诸将军先行,本宫随后便到!
诸将敬诺。
随后,几位当地官员也加入了队伍,车子继续行进。那朵迎春花插在女孩儿头顶,在太子的视线里,那朵金花像似生出了一双羽翼,随着颠簸不定的队伍往桂源城飞去,逐渐升到了天空中,定格成一轮太阳,高挂在天,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日昃时分,有人先一步离田归家,赤脚上岸,趿上草鞋,扛锄推犁,口念农歌。道逢牧人,扬鞭赶路,马牛驴骡,成群白羊。天地间歌声飘荡,阡陌之间,布衣裙钗,也都染上夕阳颜色。
这一日,百姓伏地长跪不起。有人因不胜龙子之威,惶恐惊悸洒了饭菜,更误了田间工作;有父母官言说“殿下南征,路经此地,某与庶民同拜之!”,不由喜极而泣。这消息便在一日之间传遍方圆诸郡。
太子因为当日在大道上被认出储君身份。为此,百姓纷纷乞留他在此稍稍作息,大小官员接连来见,郡守府门庭若市,太子不胜其烦,到第三日,大军已经尽数离开桂源城,他自己则被落在最后。
这一天,太子离开郡守府,行走在大街上,终于后悔起当日不该听从左右安排,大摇大摆地从人面前经过。然则事已至此,纵使后悔也无用了。
萧参随在太子身后离开郡守府,二人起先都不曾开口说话,倒是太子忽然问道:
商郇(太子)参将有话不妨直言?
萧参闻后迟疑斟酌片刻,终于还是将内心的疑虑说了出来:
萧参(相府门客)适才几番言谈,末将看,郡中官员似乎都对月中粮道的那次事故毫不知情
萧参说罢便摇了摇头:
萧参(相府门客)敢问殿下对此怎么看?
商郇(太子)四天前,本宫刚刚翻过丘暝山,他们就已经候在了城外
商郇(太子)参将这么问,可见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太子唇边像似淡笑,然而观他眉眼,却只见一派凌然。
南方诸郡同为一体,好比群山万壑,分别以瑶左和临水为两座主峰,一西一东,彼此压制。桂源城位于大邑中心稍南,就在两座主峰之间的中心区域。
相比起来,“月中”一词所代表的地方范围却相对不够明确。这是因为近些年“中央和地方”的几次争夺战,使得“月中”频频更改地域。
月中一带多山,它在南边紧挨西部的岐岭山脉。月中原本共有大小七八个郡,却因地广人稀,后被统一为月中三郡。因为势单力薄,大约十一二年前,月中三郡被瑶左势力一口吞下,当是时,居住在瑶左王府的同王殿下因年纪尚小,并未受到朝廷重视,也因此得以借着先帝临终授命的几位托孤大臣丰满羽翼;直到五年前,为了压制地方王公的势力,朝廷调派官员到此上任,凭借天子威严,态度强硬地从瑶左手里收回月中三郡的控制权,并把这三郡再次合并为月中郡,同时开始着手修建月中粮道,为即将到来的南浴之战做准备。
去年十一月下旬,月中粮道坍塌;岁初,消息才得以传入京城。然而桂源与月中相隔的距离不过是京城的三分之一,凭借“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地理优势,当地官员岂会连这点信息都探听不到?
萧参(相府门客)如果他们果真是知情不报,十之八九是为了打消殿下心中的疑虑,以免动摇军心
太子闻后轻笑出声,像似对萧参的说辞有些许不认可:
商郇(太子)参将既然知道何谓“中饱私囊”,又何必向本宫隐瞒呢?
萧参(相府门客)中饱私囊……不错!
萧参(相府门客)先前所言,末将确有欺瞒殿下之罪!
二人相视而笑,萧参借机打量太子,见他没有愠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萧参(相府门客)也难怪这里粮仓充盈,民安其业
萧参(相府门客)瑶江下游、江南、临水以及临水以南接连发生水患,可是这里却因为地理优势,加上几处大坝修复及时,得以屯水灌溉田地——大邑已经多年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丰年了!
萧参(相府门客)一个上岁,可抵三年不收——桂源尚且如此,那么桂源以北、中原境内……
太子忽然顿步。
萧参随他回首望向桂源城。各自沉默片刻,太子先行一步,心事重重道:
商郇(太子)月中粮道如不及时恢复,又得死上万人
商郇(太子)此前我已嘱咐丞相及早安排此事,工部尚书业已调遣官员前往月中主持修建
商郇(太子)有宋侍郎特别随行督办,必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因为偷工减料、砸死了人
这一番话说来简单,然而朝中众多官员却都聚团抱紧,不肯轻易接管此事。宋侍郎也是因为受到新老官员排挤,才被临时推上了风尖浪口,其本人并不一定乐意出任此行。
太子却对宋侍郎此人如此信赖。
萧参想起丞相临行的嘱咐,知道丞相所言果然不假。他用敬畏甚至是忌惮的眼神打量面前年仅十七的太子,片刻后道:
萧参(相府门客)殿下无需为此过虑,即便瑶左推诿不办,到时取出玉印,同王殿下见到此印,亦当跪恩领旨!
太子听后却摇头笑起来,萧参一时不解,然而看太子神情自若,显然并不担心此事。
商郇(太子)本宫要的是吃进人肚子里的粮草!
商郇(太子)桂源郡守……
商郇(太子)他既然敢留我在此,桂源的粮仓,本宫与三十万大军要定了!
商郇(太子)前线粮草不继,现在运粮,便从此地开始!
说话间,二人来到城外,谡宥备马在河畔等候,绿柳飞枝,风舞白絮。
河边有妇人浣衣,常年干裂的手里抓着城中贵人的锦衾华服,放在石板上,一次次地敲下手里的棒槌,再把手探进尚冰的河水里,来回浆洗几番,将拧至半干的衣衾装进竹桶木盆放上马车。
商郇(太子)事不宜迟!
苍鹰自头顶飞去南方,太子握住缰绳,上马言道:
商郇(太子)经过临水郡,到时、便以玉印为信,本宫不再多作逗留!
“太子殿下!”
城中贵女追随而来,流连在送别人群中间,亦或是登高而望,远远頫见太子率领一众人等远离了桂源城。
谁不知道,当年天子大举南下,便是在桂源封了将门之女、四殿下的母妃金氏为嘉妃,四殿下也正是在槐然的离宫出生。
太子素服不染,身姿颀立,和当今天子那年经过桂源时,竟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