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认识我？布莱克愣了一下。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一种被他人记住的惊讶甚至一丝......喜悦。
从没人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愿意认识他。
不知为何，他对面前这个女孩已经没有了紧张和警惕，他开始静静地听女孩讲故事。
看起来，女孩是个自来熟，她在介绍完自己后，便迫不及待地与他聊了起来。从皮尔斯先生到这间屋子，从这间屋子到外面的街道，又从街道讲到那些趣闻轶事，仿佛什么她都能聊得起劲。
布莱克虽说没了拘束感，但他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静静地听着，只有在必要时才答上几句。他仿佛接触到了一个新世界，他从未想到这个死气沉沉的镇子竟然藏着那么多有趣的事，那些平平无奇的花草蕴藏着多么美丽的姿态，那些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人私下里也有那么多让人忍俊不禁的事。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酒馆里听一个说书人讲着那些或有趣，或传奇的故事，哪怕他从未去听过。
他像是一个入睡前听着童话入睡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那些对他而言犹如“童话”的故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快乐的时光，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可以被平等对待的人，而非一个工具。
从谈话中，他知道，这个女孩是三岁的时候来的这里，当时是一个过路的商人在经过一片废墟时捡到的一个孤儿，便带上她，途经此地时将她送到这里。
好吧，又是战争......布莱克想。这所孤儿院里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因为战争而进来的，有的是因为战争失去亲人，有的则是亲人将他们主动送来孤儿院以缓解家庭因战争的贫困。
按道理来说，每天活在那么压抑的环境下，一般人早就麻木了，他们脸上没有笑，没有哭，除了简单的对话，几乎不会多说一句话，宛如一个个被人操控的傀儡。
可她不一样，她几乎一直都是笑着的。他从她身上感受不到压抑与麻木，只感受得到乐观，以及开朗。
“话说......你受了什么伤？”在阿祖拉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阵后，布莱克忍不住问道。
问完问题的那一刹那，布莱克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去问别人一个这样的问题。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并没有生气，而是满脸不在乎地说道：“被抽了几鞭子，结果伤口发炎了，就进来了，你呢？”
“额......跟你一样，被鞭子抽进来的，只不过......手骨被打骨折了。”他回答道。
“天哪，那很疼吧？”女孩担心地问道。
“哈，怎么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下手有多狠，还没体验到位呢，我就昏过去了，”布莱克苦笑道，“要他们知道我这么说，只怕是又把我拉去打一顿。”
显然，这个笑话很冷，甚至都算不上是个笑话，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女孩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起来你根本不在乎？”女孩好不容易压住笑意，问道。
“没什么，习惯了，”他淡淡地说道，“反正也没人在乎。”
一整微风吹过，布莱克感到一丝凉意，他望向窗外：起风了。
但此时，他更在乎一件事：他的兜帽掉了。
他慌张地想把兜帽重新拉上来，但是已经晚了，女孩已经看到了他的脸。
他都做好了被嘲笑或是被谩骂的准备，但是女孩的行为却让他大跌眼镜。
“天哪，你的眼睛......”女孩惊奇地叫道，“真神奇！”
神奇？布莱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女孩又说到：
“你的眼睛真漂亮，尤其是紫色的那只，创世神肯定很喜欢你，所以才给了你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漂......漂亮......
布莱克愣在原地，没有出声。
这是多久了......他想道。上一次有人用创世神的名讳来祝福他，还是上个月，在礼拜天，他在教堂门口晃悠时，碰到了捡到他的老修女——雷莎修女送给她的祝福。
从没有人用创世神的名讳祝福过他，哪怕是当着他的面说出祂的名字。
——————
“你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弗西路说道。
布莱克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强制让自己镇静下来。
现在可是半夜，所有人都睡觉了，这个家伙又来干嘛？！
而且，老子才躺上床，刚要睡着，就被你这龟孙儿吵醒，多少有点不厚道吧？
“你到底要干嘛？！”布莱克确定这是梦境后，不满地说道。
“你这多少有点不厚道了，弗西路。”不等弗西路说什么，海文就抢先说道。
虽然对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在自己脑子里待着不走的老赖很不满，但看到海文向着自己，布莱克还是好受不少。
“那你叫我怎么办，他脑子里有趣的东西太少啦，我只好把他拉出来搭话喽。”弗西路摆了摆手，无辜地说道。
......
不是，大哥，感情你是嫌弃我脑子是吗？！
听你这话，意思是我脑子是个木头？！
布莱克忍着想把弗西路掐死的心情，对他们说道：
“我一直想问了，你们到底是谁？”
海文看着他疑惑的样子，闭上眼睛说道：
“你的意志，你也可以看做你的两个情绪。”
“情......情绪？”布莱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每个人都有情绪，虽然情绪各不相同，但总归是一致的。”海文说道，“这些情绪一般是一种虚态，简单来说就是人类为了更好的描述他们对自己心里所想所感而设想出来的概念。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然而总有些人与众不同。”
“比如我，对吧？”布莱克应和道。
“没错，我们是你的情绪，是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体，在平时，你不会感觉到什么不对，”海文肯定道，“但在一些特定时候，我们就会影响到你，就像那次你打人一样，就是弗西路所做的。”
“也就是说......”布莱克沉吟道，“是你们在控制我？”
“不是我们在控制你，”弗西路突然说道，“是你在操控你自己。”
“什......什么？”布莱克不可置信地看着弗西路，“我控制我自己？”
布莱克刚想说什么，就被海文打断了：
“他说的没错，的确是你控制你自己。但是，确切地说，是你的灵魂，控制你的意志。”
“灵魂......控制我的意志？”布莱克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一脸的不可置信。
“没错，”海文拍了拍手，“你应该感受得到，每次面对欺辱，你都很软弱，不敢反抗，这是因为一些阴影，在你的意志上烙下了烙印，让你一直以软弱的姿态苟活。但是，你仍觉得屈辱，甚至想过反抗，是吧？”
布莱克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这番话——如此简短，却直戳他的内心。
“这便是你的灵魂在干涉，”海文继续说道，“人的灵魂是个奇怪的东西，人们可因为它而登上更高的高峰，也可因为它自甘堕落。长久以来，无论在何人体内，灵魂与意志一直在进行争夺，争夺身体的主控权。”
“争夺身体的主控权？”布莱克满脸问号，“这有什么用呢？”
“谁能争夺到身体的主控权，谁就可以与你的心灵、大脑融合，影响你的方方面面，”海文答道，“所有灵魂从一开始都是纯洁的，它们包含了人类所有的好的品质；而意志则是因人而异，各不相同。
“无论何人，只要被任意一方所主宰，那就基本无法逆转。毕竟，能彻底想通和改变的人，少之又少。”
布莱克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其实不屑于这番话，他认为世间哪有什么不能彻底想通的事，就像他被打那么多次，他也想通了，不会再哭泣，也不会再苦苦思考自己为何会被人打，只是默默接受，又或者......
尽量逃避。
——————
布莱克从医务室中醒来，他看着惨白的屋顶，小声嘀咕了一句：
“干，又是这样把我送出来。”
还是老样子，一推，一沉，一昏，简单又粗暴。他一边想着，一边费力地用好的那只手穿衣服。
这时，他不禁看了一眼隔壁床，看到阿祖拉仍在熟睡中。
这个人，比我还大，结果搞得别人以为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样。布莱克想到。（阿祖拉12岁啦）
算啦，怎么说，也是要跟她待几天呢。
布莱克看向窗外，此时天才蒙蒙亮，而这座城市已经活了过来:农民扛着锄头走向耕地，铁匠点燃火炉，风箱发出呼呼的响声，小摊小贩则把推车推出来，摆上了满满的货物。一切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根本就让人联想不到战争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时刻进行着。
如果一切都像这样，那该多好。布莱克想道。
剩下的四天，他只能每天待在这个略显狭小的医务室中，不能出去，也不能乱动，只能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活动。坦白说，这是一个极度无聊的事，至少对布莱克来说。
好在，这里不止他一个人。阿祖拉并不像他这样无所事事，相反，因为她，才让这间小小的医务室不那么冰冷无聊。
布莱克发现他已经喜欢与这个女孩待在一起，他喜欢听女孩将那些故事，也愿意听女孩讲她的想法。几乎每一天早上醒来，他都是立刻去找女孩，而女孩也很喜欢给这个小伙子讲故事。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女孩伤好后，在他住进这儿的第四天就回去了，这时候，布莱克第一次感到了怅惘，若有所失。
最后一天是他感到最难熬的一天，他觉得就是让自己挨鞭子都没那么痛苦，他只能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狭小的房间不断地踱步，以此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
终于，他痊愈了。走出医务室，深吸一口来自外面的空气，心情是说不清的舒畅。尽管马上就要回归日常生活，但他还是很开心能走出那间医务室。
————
月末前一天，深夜。
熟睡中，布莱克被晃醒，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了一张戴着兜帽的脸。
“醒啦？”那个人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道，“跟我走吧。”
布莱克什么都没说，一把抓起一边的衣服——他被要求在礼拜天前打扫教堂——穿好后小心翼翼地跟着这个人穿过那些床，走到了门外。
透过月光，他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脸上胡子拉碴，似乎很久都没有修整过；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脸上有着一条长长的，可怕的伤疤。
这个男人便是塔瓦雷，教堂的杂役，曾是一名战士。当年，他与战友参加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最后只剩他一人活了下来，可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被人们抛弃了。
从充满血腥的战场来到索姆，花了他整整三个月，由于他的特殊职业以及身上的伤，再加上他异乡人的身份，他无法在这里找到任何哪怕仅能糊口的工作，只得来到教堂，当了一名杂役。
他领着布莱克在夜色笼罩着的洁白的街道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堂。
塔瓦雷费力地从他那破烂的长袍口袋中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后，伸出了他的手——他的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头，而他的右手呢？被削去一大截，只剩下了半截手臂悬在他的右边。
塔瓦雷费力地用这双残缺的手想要打开面前的两扇门，但谈何容易。布莱克看到他的额上冒出了殷殷汗滴，可大门仍然纹丝不动。
布莱克走上前去，帮助塔瓦雷奋力一推，两扇大门便被推开了。
“谢谢。”塔瓦雷仍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道，然后走进了那两扇大门。
布莱克什么都没说，只是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一扇小木门前。塔瓦雷打开了那扇门——这是一件杂物间，里面的午间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仿佛都是被一股脑扔进来的。
他从里面翻出了两把扫帚，一把扔给了布莱克，一把自己拿着。他们来到了教堂的礼拜堂，开始了清扫。
布莱克细心地扫着每一处地面，好像这才能让他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似的。事实上，他很喜欢做一些劳动和运动，如果不是强迫的话。只有在劳动和运动的时候，他才能感到自己是个活着的个体，才能从对生活的不满与他人的束缚挣脱出来。他时常在没有人要求的情况下把一些地方扫得干干净净，为此，尽管他仍不受欢迎，但他还是因为这事头一次被当成正面教材教育给其他人；他喜欢在黄昏时分一个人奔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跑向何方，仿佛他只是依照本能在奔跑，他总是跑的大汗淋漓，累倒在地上，但总是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时间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转眼，他们迎来了第一缕黎明。阳光通过礼拜堂那画着创世神彩像的巨大玻璃中透过来，照亮了礼拜堂的每一处黑暗，照亮了祂那虔诚的信徒向祂祈祷的地方。
礼拜堂早已被清扫干净。塔瓦雷看着那被光照亮的神相，将他那还算完好的左手摆成了祈祷的姿势，低着头念叨着什么。
而布莱克没有注意到了这些，他拿着扫帚走出了礼拜堂，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与其他人相反，他从未对神感到一丝敬畏，甚至有一丝讥讽。他看过无数的人对着神像跪下，祈祷，祈求神的赐福，尽管那从没有作用。
对着一块石头下跪？这恐怕只有人类才干得出来了。
不管怎样，太阳出来了。他想。
别人看到的是神相，而他看到的，只有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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