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会议，事关重大。”
黑瞎子拿筷子一敲碗边，教书先生似的一晃头，念：“眼见期限将至，满朝一个文武加个小孩儿竟毫无对策，寡人是心寒如冰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忧心如……”
“瞎子。”一旁吃饭的张起灵平静地出声打断，筷子不停。
黑瞎子乐了，放下筷子转而伸手去祸害三月的辫稍，指尖绕着几缕乌黑的发尾。后者心情好，不躲，低头夹了块排骨慢慢啃着。
黑瞎子看她猫似的啃排骨，说：“我不吵了也行。那年前就这么几天假，今天好歹定下来找个地方转转吧？”
“都行。”三月这时说。
黑瞎子放过她的头发，食指按了一下她脑门：“没有叫‘都行’的地方。”
“真的都行。”三月回，随后一顿，声音放低了些，“反正能和你们去……就都好。”
黑瞎子笑了，说：“行。都没提议，我可就专制独裁了。还是带你去去人多的地方，嗯？大姑娘了，世面是要多见的。”
当天就进了城。
春天万物复苏，人也是活泛的，城里的市集比镇上热闹太多，各色吃食布匹首饰，应有尽有。张起灵是喜静的，没进主街，不知去哪里等他们了，剩黑瞎子领着三月向前走。
她身量高了不少，不会再淹进人群就没影，黑瞎子的眼睛还是不离开她，并排走，总笑着将墨镜下的视线移向她侧影，活像农人怕过路人偷采了他未开的花。
她也实是需要看着。她的美丽是随着年纪和身量一寸寸向上长的，眉眼半舒展，已开始预示一种特殊的风采，但神色上写明了，这还是个易怯的孩子。她往前走，过路人的目光往往轻轻落到她脸上，瞥见黑瞎子，又急急掠开，像一阵阵小风。
路过个小摊，卖着些杂货，三月低头扫了一眼，发现各色用品中还夹着不少话本子，书的封面上多是画着男人怀抱女人，什么小生与精怪，小姐与官人，歌姬与状元……纸张边角多数描上鲜艳花卉，看得三月心里一烧，别开眼。
“那个别想。”黑瞎子循着她视线，一看，说：“那是大人看的。”
“我要十四了。有的姑娘，十五岁都嫁人了。多大才算大人？”三月问。
“我说算才算。没得商量。”他答。
“你有过妻子吗？”她声音变弱了，突然问。
黑瞎子眉毛挑了挑，问：“你这哪儿跟哪儿？”
“没什么。”她轻轻说，眼神躲闪开，看向街边正演着的小碗扣球。
“嫁人，娶妻，是什么样的？你试过吗？”
“没，”黑瞎子摇头，“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哪儿还会去耽误别人家姑娘。“
“那你以后会有吗？”
“三月。我活了这么些年总结出的经验之一，就是三秒以外的打算，都容易成空话。所以我不知道。”
“那你……有打算吗？”
“有啊。”
他又笑起来，不顾三月登时瞪大的眼睛，故意不再说，假装饶有兴致地也看向路旁晃得飞快的小碗扣球，押了钱的路人个个神色如临大敌，情愿是自己在碗中，咕噜噜地滚。
直到算着时间回头一看，黑瞎子果然见她一副欲言又止还掺着难过的表情。
“真娶了妻子，你就要走了？”她问得很委屈。
黑瞎子哭笑不得的，手揽住她肩膀拉近距离，寒凉被他衣上沾的体温挡开大半。
他用玩笑语气说：“实话告诉你，算盘我早打好了。你以后要是拖成小老太太了还不找人家，你就嫁给我得了。”
“你你你都说些什么？我才不会拖成小老太太！不是，我……”
三月意识到自己的反驳偏了重点，臊得接不上话，咬着下唇，半真半假愠怒地瞪着黑瞎子，手掐了他后腰一下。
“哎哎哎不准动手！”黑瞎子佯装疼得呲牙咧嘴，表情夸张，她的恼羞果然淡了，转而开始忍笑，又说：
“那我要是遇到……心仪的，偏要早早嫁了，跟别人生活去了呢？”
“那就由不得我了。”他说，揽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不过，也没关系，你娘不是说你的日子也会很长很长吗？到时候你丧偶了，我和哑巴估计都还在呢，你再回到我们身边来不就成了？耽误几十年而已，不是大事。不过你想嫁人，太早可不行。”
“几十年，是大事。”她突然认真起来。
“可多早算太早？”她又问。
“七十岁以前吧。”黑瞎子笑着答。
她不接话了。也不再笑。
“你说说你，出来看看就胡思乱想。”他说。
她还不言语，故意偏过头，不跟着黑瞎子了，加快脚步往一个卖首饰的小摊走，乌黑的发梢在后腰轻轻一扫，拂动一小片衣物贴近皮肤，像有人轻抚了她的背脊。
黑瞎子知道自己又把人逗急了。
他们都亲近到几乎从不分开了。这孩子哪儿还来的那么多不安？
他从没去想三月自己的原因，他只是又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是能为她做却还未做的，一时想不到，于是要先把眼前的大事弄清——
说真的，她使些小性的时候很可爱。但还是要去细细哄回来，免得记他老久的仇。
他加紧几步追上去，倚在首饰摊前看了一圈，拿起一根发绳，上面带一朵浅蓝绒花，伸手往她发梢一比划，她立刻偏过头躲开。
黑瞎子有点无奈，放下发绳，一揽她肩，凑在她耳边，说：
“个头长了脾气还上来了。你说我这是为什么？想你长大，又怕你真的长大。可不管我怎么想，这好像都是一晃眼的事儿。”
三月推开他的手，又往前走，黑瞎子没拦，又低头看看那发绳，最后付钱买下来，跟上去，捋下她辫梢的旧发绳揣进怀里，熟练地把新的扎上去，那浅蓝绒花随着她行走，轻轻在后腰处摇曳着。
她伸手把辫子顺到胸前，低头看了看，步子慢下来。
黑瞎子收了玩笑的口气，叹一声，说：
“你呢，别看我们干活儿的时候都累得狗似的，但我这辈子，其实要比你哑爸爸轻松。当年我带你回来的前提之一，就是我可以保证在你不要我这个糟老头子之前，我不会离开你。现在一样可以保证，将来也可以。”
“你刚刚才说，三秒以外的打算都容易成空话。”她低着头声音里竟然快要哽咽了。
“这不是打算。这是承诺。”黑瞎子伸手把她落到脸侧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语气变得很认真，说：
“三月。承诺是可以和生命一样长的。”
这句话一出口，黑瞎子听见她轻轻呼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过一会儿，她悄悄把手伸进他手掌里。
黑瞎子笑出声，牵着她，逛够了又去看了场皮影戏，回到街口，张起灵默默回到他们身边。三月听见脚步，回头看见他，还是张口就告状，愤愤地指着黑瞎子，说：
“小哥。他又欺负我。”
张起灵偏头，慢慢扫了黑瞎子一眼。
“你连怎么了都不问，就拿眼神骂我？”黑瞎子叫屈。
“你……不许说。”三月又想起来该害羞，提前制止他。
“那我不能背黑锅啊。这样，我不说行，你得让你哑爸爸别报复我。”
“那，那……好吧。”她的声音小下来。
黑瞎子笑得猖狂，又哼起怪腔怪调的歌。走到半路，张起灵还是投给三月一个询问的眼神，她只是抿嘴笑了笑，摇摇头。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时，正好注意到她的那朵蓝绒花。她戴着是好看的，他多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放向前。那是回家的方向。
这件事留下的印记，就只有那朵绒花。
三月没说过，但显然很喜欢它，平日从不乱放，只要编起头发，就总是让它静静开在辫稍。走到哪里，它开到哪里。
它做成了待放的样子，浅蓝的花瓣含着半露的花蕊。多巧。
像这十三四的姑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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