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是疯透了。“屠颠道。
他半跪在杨淳身边，把镊子上沾着血肉的子弹头扔进了小铁盘里，又拿起了一旁的纱布，却被杨淳伸手拦住。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过要控制情绪，但明显还是失败了，抬头盯住了杨淳的眼睛，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缓，“再不止血你会死。“
她听出了他的不平静，略显出些诧异，挑了下眉毛，却还是再把他的手往外推了推，轻笑着道：“失血我比你有经验。两处伤都没伤到要害，我有分寸。“
“分寸？我现在怀疑你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屠颠把纱布扔回了医药箱，“我帮——我和你交易是为了让你达到目的，而不是看你自wlgs残。”
“这就是我的目的。”杨淳困难地坐直了些，依然在笑：“我必须足够弱。弱到让她们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弄死我。”
“别动。”屠颠扶住了她的肩膀，顺势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摇了摇头，拿起酒精。
“消毒总可以吧。这种口径的子弹贴着肉往里打，万一感染了，你的尸体现在就要归我。”
这次她总算没再拒绝。屠颠拧开了酒精瓶直接往伤口上倒，血水被冲淡，新的血液又慢慢渗出，倒完了两瓶酒精都没冲干净。本该是无法忍受的剧痛，可杨淳别说呻吟出声，由于失血过多，连本能的肌肉紧绷都没有一下。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平日里的气场也削弱了很多，失血带来的寒冷让她开始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电话里你和我说，这次你不能死。”屠颠边用棉签擦拭着她的伤口，边道：“我还有点意外，以为你这次不会去拼命了。但现在我明白了，你这女人根本就不会改。”
杨淳轻摇了摇头，冷汗流得更凶。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缓，像根蚕丝一样，丝丝缕缕地绕进屠颠耳朵里，“不一样。我承诺过的，这是最后一次。不论如何，残了废了，我都要活着回去。”
她又笑了一下，向屠颠伸出了手：“有烟吗。”
“失血过多再抽烟很危险。如果太疼，我给你局麻。”
“我必须保持清醒。问你，有烟吗。”
屠颠沉默了半响，从兜里抽出根烟，点燃，递到了杨淳嘴边。后者却没有直接衔住，而是用左手接了过来，才深深吸了一口。
“电话里说不清，有些事再和你重复一遍。”她道。
屠颠也没在意满地的蛇和血，听了这话，就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杨淳又深吸了一口烟，强行用尼古丁让自己的头脑重新运转，继续道：“这是个彻底的阳谋。我先把自己暴露在光线下，那些地底的蟑螂老鼠，总会忍不住爬出来看看的。”
“首先，你的人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那些面部重望后又重复易容的人，和之前一样。只不过这次我要你的人竭尽全力，挖出来越多越好，并且保证她们能看到这个视频。不用多久，工厂周围会聚集一些人，接下来就是打开大门，欢迎她们来杀我。”
“另一批人，我需要他们易容成我的样子，混进影子里作引窝卵，并且在我撑不住的时候保护我。对了，这些人你要好好选，一旦参与，他们一个也活不了。”
“我的人不用挑，你知道的。”屠颠道。
她点了点头，”至于你，就听我的哨声，随时控制盲区开关。还有，待会儿把苯环利定给我。”
屠颠这次盯着地上的蛇，没有立刻接话。
“没弄到？”
他摇了摇头：“弄到了，而且那种兴奋剂浓度很高。可你想好了吗。”
她一听这话就又笑了起来，眼睛都弯了弯。今天一天里她露出的笑容都总有些不一样，就像撕掉了那层面具，真是发自内心的：
“屠颠，我这个人活得很矛盾，唯独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没资格走回头路。”
屠颠这下抬起头来看着她了。半晌，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针管递到她手里。
“注射的时候慢点，我只能劝你到这儿了。”
她掐灭了烟头，低头看了看没有字样的针管，“最后，把监控支好。”
屠颠隔了几秒，才问道：“没了？”
“ 没了。”
这句话说完后，四周又彻底陷入了沉默。屠颠虽没说话，但开始慢慢向杨淳凑近，只是这次她没有躲，也躲不了。
她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些血渍，他伸手帮她拭去了，指尖稍微在她脸上留连了一会儿。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他轻声道。
“怎么不一样。”杨淳的声音已接近呢喃。
“对我不一样。你今天好像没那么讨厌我。”
“我没必要讨厌任何人了。而且我的命现在相当于在你手里。”
“就这个理由么。”他问道。
杨淳却把目光绕过屠颠，望向了远处的黑暗，眼神更加水汽迷蒙，像是眼眸里藏了片刚破晓时的深林。
她有些答非所问：“都要结束了。不结束，也必须结束。他们要付出代价，我也要。”
屠颠这时已知道自己不可能问出什么，她也不适合再多说话。于是他自己也点着根烟抽了起来，只是吞云吐雾的动作远没有杨淳熟练，皱着眉呼气时，仰头看着两人的烟雾在空中交缠。
因为他平时不抽烟，这包烟其实就是为她带的。
这个受人景仰，完全不受世俗控制的神明或恶人，目光在杨淳逐渐凝血的伤口和自己手中的烟盒间游移了一下，红的血，银的锡纸，好像都在发亮。
心底突然滋生出一种自嘲的情绪，让他自己都略微吃惊了一下。
他们任由死寂蔓延了良久，直到鼻腔适应了铁锈味和甜腥，只剩下压抑到难以捕捉的空气。
良久，屠颠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弹了弹烟灰，看着火星在地上熄灭，转为真正的灰烬，“我一直想让你转变。可变了的人其实是我。我输了，阿九。”
她微微偏过些头，轻声接道：“我从没和你比过什么。哦，看谁先杀死谁除外。”
屠颠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吸了口烟，被呛得皱了皱眉，忍着没有咳出声。
“我屡试不爽的，操纵人心的种种手段，在你身上都失效了。很早前我就意识到你这个人，特殊到无法归类。你是块最好的画布，最稀有的实验品。于是，我总在尝试用你最讨厌的方式激怒你，我想看到你全面的样子，弄清你这种人失控会是怎样特殊的状态。可到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知道失控的人成了我。”
他很久都没得到回答。
侧过头一看，他才发现杨淳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或是疼晕了。她对痛苦的承受力太强，神情非常安详，以至于他这个医生一时都没法分辨。
他的手又忍不住朝她的脸庞伸去，指尖轻轻一寸寸描摹着她颔骨的形状，直至额头，从她的肌肤上拂过，像是在触碰一朵蔷薇的花瓣那样，没有使一丝一毫的力气。
屠颠知道自己遗传了解家人的外貌优势，但时间一年年过，他也明白自己这副皮囊总归是会老的。
可杨淳长得依旧很年轻，闭上眼后眼睫仍在不安地细细颤动，此时半点都不与他取的那个“毒蛇小姐”的外号相符，蜷缩在血泊里，脆弱得仿佛随便什么都能将她撕碎，随后烟消云散。
杨淳有一个很柔和的骨相。此时闭上了那双偶尔透出寒意的眼睛，那种温润的感觉就彻底显露了出来。
屠颠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受到那些污染前，也就是她年少时，该有一个怎样温软到让人与她说话都会不自觉放轻声音，或是完全让人无法拒绝她的所有要求的神态和相貌，像田园画里的白羊羔。
她就是那种感受的作俑者，再清楚不过。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滋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奇怪到越过了他的理智，并且很不舒服，比尼古丁还要让他呼吸困难。这种感受，作家，画家，都无法表达出来，除非世界上有另一个有着同样经历的屠颠，估计才能真正明白。
一定要说的话，就像两个人原本互相撕扯着向下堕落，堕落，可到了最后一刻，眼见着他快要达到目的的最后一刻，他恍然发觉自己已没有剩下多余情感的大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愧疚，什么是……
什么是心疼。也许吧。
于是，就在刚刚她开枪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放弃，想把她拽离深渊，亲手推回去。
可她躺在那儿，已经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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