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蛊 （外传二）

    顿了一会儿，他才对她点了点头。

    陈皮阿四知道自己本该做什么。他可以算是一个毫无道德感的人，哪怕别人救过自己一命，他也可以立马把那人杀掉。按照他的性格，他应该在醒过来的第一时间摆出一副冷漠和狠厉的表情，对她说“你救我我不会感恩戴德，但如果你要对我不利，我杀了你”一类的话。

    但他陷进那双眼睛里了。这个女人的出现，几乎立刻把他拉回了那段苦中带甜的回忆里。他的师娘，那个唯一让他感受过人世间温暖的人，那个他给予了全部真心的人，那个被他亲手害死，付出一切也没能留住的人。

    她在这世界上的痕迹已几近为零，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他看见了这么一双与她如此相像的眼睛。

    是她借了别人的眼，回来看他了么。

    他不断胡思乱想着。

    满脑子已经被一个已逝去的人占据，所以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时，似乎说半句重话都会让陈皮阿四良心不安。所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变成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个汉文名字，叫阿婉。”她当时说完后勾唇轻笑了笑，一瞬间像是拂起了万种风情。

    “你有些奇怪。在荒林里迷路，在陌生人家中醒来，应该满腹疑惑才是。而你，第一件事竟然是问我的名字。”

    陈皮阿四这才注意到其实她除了眼睛外，与师娘长得并不像。师娘是块最温润的小家碧玉，而她，一定要形容的话，倒像是高岭上的虞美人，美得惊心动魄，又偏偏不远不近地隔了层雾霭，让人捉摸不透。

    “我是陈皮阿四，你……叫我陈皮就行。”

    “好名字。听着便有股香味。”她道。

    香味？现在他身上怕是就剩人血味儿了。他暗暗想着。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就在这小房间里养伤，接受着女人的照顾。他昏昏沉沉地，竟然在恢复意识后的第二天才知道这屋里其实有三个人。

    原来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勉强算是婴儿床的小木头床，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女婴，小到陈皮阿四觉得自己两个手指头就能掐死她。为什么一直没发现，一个是因为他伤得太重意识不清，另一个是这孩子实在是太安静了。

婴儿不是该天天哭几十次的吗？相对起来，她安静地有些不可思议。

    他伤口太深，养了很久才勉强能下地活动。那段时间阿婉不仅要照顾他，还得看护一个看起来那么脆弱的婴儿，累得眼底都有了青影。

    有一天外面下起了暴风雨，屋顶好巧不巧还漏了，不停往下渗水，阿婉只得拿几个盆放在屋里接着水。

    “你们孤儿寡母的，孩子那么小，到底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那时陈皮阿四忍不住问道。

    阿婉像是被问到了痛处，动作一顿，苦笑着摇了摇头：“为我的孩子。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平安长大。”

    “还有，我是寡母没错，但我的孩子，不是孤儿。”她神色严肃起来，郑重地对他道。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南方的冬天并不太冷，林子里的树木给春风一吹就伸了个懒腰，摇曳着身姿，从深冬时的苍绿褪成了嫩生生的浅绿色，放眼望去，哪儿都是生机勃勃。小院里的花儿也陆陆续续地开，多数红得娇艳，零星点缀着破败的院子，像是往一张灰暗腐烂的画布上添了几笔鲜亮的色彩，突兀，但也不妨碍它漂亮。

    而他陈皮阿四，堂堂平三门之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就坐在个小板凳上，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地帮阿婉抱着孩子，看着她一点点捣碎花瓣，把它们做成胭脂。

小孩儿并不哭闹，裹在襁褓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好奇地想用手去摸他下巴上的青茬。这就更奇怪了，他杀气太重，平时小孩子隔老远见到他都会号啕大哭的。他又怕自己稍微一动就把她弄伤，只得扭头堪堪躲避着她的小手。

    “噗嗤。”阿婉回过头来看见他这狼狈的样子，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皮，不难为你了。把姑娘给我吧，你替我捣捣花瓣。”

    “陈皮，你个子高，帮我摘些红果来。”

    “陈皮，药要凉了，记得喝。”

    “陈皮……”

    “陈皮。”

    这就开春儿了啊。

    他是冬天来到这儿的。以他的身体素质，伤其实早就好了，但他没有走。他把这儿的一切当成了一场梦，并且半点都不想醒来。阿婉开始不仅仅是一个与师娘眼睛相像的人，阿婉就是阿婉，成了另一个他叫出名字时，会觉得舒心的存在。

    他在这破小院里收敛起了所有的戾气，就像当年那个小心翼翼呵护着师娘的少年一样。他以最大的信任去对待这对母女，并不是他真的学会信任别人了，而是他觉得哪怕能看着她这双眼睛死去，也是件幸事。他不怕死，他什么都不怕。

    陈皮阿四想再做一回陈皮，只是那个陈皮。

    他受伤那次下斗，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盗出来。他从里面带出了一块看着朴素，实则价值连城的乌玉项链，和一本保存的很好的古书。

    那本书记载的不是医药工学相关的东西，恰恰相反，书的作者用了一整本书的笔墨去描写了一支舞。页数不算多，但每个文字连起来，就算陈皮阿四这种粗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字符间的流动感，读起来能清晰地让人看到舞者的每一个动作。

     陈皮阿四闲来无事时就翻看那本书，原本是想好好给它估价，看着看着，却还看进去了。

    “陈皮，看这裙子漂亮吗？”那天阿婉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好在看书。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裙，唇上细细勾了胭脂，描了柳叶一样的眉毛，笑得明艳。

    阿婉的笑容实际上不多。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但愁绪总是会不经意间透出来，好像她心里藏了很多事。所以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陈皮阿四惊讶之余，也彻彻底底地被惊艳了，哪怕这张脸已看了那么久。

    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漂亮。”他很诚实地答道。其实他想是说，是阿婉自己漂亮。

    “我自己缝的。”阿婉听完他的话心情很不错，来到他身边坐下，眼睛看向他手里的书：“在看什么？”

    陈皮阿四看看身边穿着红衣的阿婉，又看看手里的古书，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阿婉，我教你支舞。”

    “舞？什么舞？”

    “六幺。”

    阿婉看不懂古文字，陈皮阿四就把书上的内容翻译给她听。

    【南国有佳人，轻盈六幺舞。】

    南国佳人有了。

    【翩如兰苕翠。】

       她站在院子里，红色的衣裳在他眼前翻飞，看得他神情开始恍惚。他能看出来，她跳舞的时候是高兴的，每一个动作，自在洒脱，有时似天边翱翔的野鹤，有时又像近在眼前的孔雀，自在地抖擞着尾羽。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舞步缓慢下来，动作变得轻轻地，像怕衣袖拂走了云彩一般。长发随着下腰、点翻，不断纷飞，那么的轻盈婉转，好像一不留神，她就要随着飞舞的裙摆飞走了，让人不忍心挪开一下眼神。

   “飞去逐惊鸿。”

    陈皮念完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