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灵坐标

一顿饭吃得还算尽兴，白日里在交通工具上睡了一天，大家都还精神抖擞，结账的时候又听闻老板提及岛上露天剧院晚上八点有表演，一行人就折了路线，往小剧院去了。

岛内多以小径、山路为主，不适合搭乘任意形式的交通工具，因此大家都施施然地步行着，时不时聊上几句，是生活在钢筋丛林里不曾体味过的遐意。

段珍珍执意一手提着左昶的脏衣服，一边将带着的多余毛毯分给左昶。自从刚刚浇了左昶一身汤，她就充当上了左昶的贴身丫鬟，连亲哥段榆想拉着左昶问几句话都避不开她。

好在露天剧场离饭店不远，大家买票依次排队进入，按照票面上座次的安排，一行人以“段榆、左昶”，“段珍珍、女士一”，“徐嘉沛、女士二”的形式分为了三组，左昶得以暂逃一劫，能清净地看一场表演了。

他们来得还算早，表演尚未开场，段榆终于寻了空档，“左啊，刚刚……那人，是你暗恋的那个人……吧？”

左昶斜乜他一眼，没回答，就知道这人早发现了，在这明知故问呢。

“是吧是吧，我果然猜中了！”段榆猴急地扒上左昶肘臂，意识到自己声响太大了还贼兮兮压低了声线：“你那位长得还挺漂……帅气！”

谌律时就算放进帅哥堆里，相貌身材也是出挑的，这点左昶很清楚，“嗯。”

“他还很喜欢小动物，一直蹲着摸橘子和那只小猫的头，看样子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段榆想起那人摸着小动物时温柔的神情，自感而发。

之前左昶也不是没看过谌律时逗橘子的场景，闻言毫不犹豫对段榆的话表示赞同，“是的，他确实很喜欢小动物。”

“而且吧，他笑起来，啧啧啧，真的是……”段榆斟酌良久，似乎在纠结用词，“真的是很帅气！”

左昶就算以前和谌律时相处那么久，那么好，貌似都没看见过他开怀笑起来的样子。段榆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看见谌律时笑起来的生动模样？

左昶心里又堵又涩，但还是扯了个笑出来，“确实很帅……”

“看那气质不像是搞乐队的，不过人不可貌相嘛，我懂！对了，他们乐队一般在哪表演啊？”

“……酒吧。”

“啊？”段榆满脸怔愣，又十分圆滑，“还是个地下乐队啊？underground啊……”

这就是在讽刺了，左昶急于为谌律时证明他的才华，“他很厉害的好嘛！”

干巴巴的一句杀伤力为零，左昶忽而忆起谢说过的话，急忙补救：“他们乐队有单独的工作室的。”

“哦，这样啊，那……还有点说头。”段榆资本家的嘴脸显露无遗。

“不过，左儿，我和他聊了好几句，确实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喜欢男的啊……”段榆凑得更近，还想再说点什么，剧场的边灯遽然烬灭，整座环形剧院陷入了无尽幽暗之中。

深红色的丝绒幕布往两边徐徐拉开，台上的剧场正式解开序幕，身边的段榆礼貌地遵守剧场礼仪不再出声。

左昶被他最后一句话扰乱了心神，但剧场已经开始，他也就正襟危坐，专注地看起剧目来。

这是一场结合3D立体视效技术、多点定位声音环绕技术、真人秀表演、以及环境特效等科技手段的剧目表演，左昶只认真专心地看了几幕，就完全地沉浸了进去。

讲述的故事以古东岚岛为背景，数万年前，东岚山还没有千里草场，海水围绕下的岛屿只是一片荒凉裸岩，除了几棵树，很难看到明水。女主是东岚山间幻化而成的一只小山妖，初成人形时就遇上了作为“金门人”的探矿男主阿冬。

从古至今，金门寻矿公分四脉，分别为分水、观山、探渊、凌云。阿冬主修的便是“观山寻脉”这一脉。

所谓观山寻矿，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学会“观山”，除了结合前人与古籍所言，更要自行去各大山脉中深入探查。

那日阿冬在海上漂流了数日，终于在东岚岛一处缺口登陆，而跌跌撞撞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一不似凡人的美貌女子。

只是多日缺水与饥饿导致阿冬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一头栽在地上，似觉闭眼前有一望翠色朝他疾奔而来。

闻着香味醒来的阿冬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地，而是被人转移到了一处山洞，随身带着的包袱整齐放在身边，身上还被人细心地盖满了一片片宽大的树叶，似乎是怕他在这炎炎夏日里着凉。

而这之后，不谙世事的美貌少女，身有抱负的有志青年，一处空间，孤男寡女，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知、相爱、相守。

男孩说“翡翠形如燕，赤而雄曰翡，青而雌曰翠”，男孩还说“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他怀里喜着碧衫的少女得到了第一个属于她的人类名字——“阿翠”。

场上的少女笑声凌凌，一片春色，屏幕上屋外雨雪瀌瀌，暮风翳翳，3D效果将这副矛盾的场景送进观众的视、听觉，左昶没忍住，伸手接了一把虚幻的雪。

画面再一转，漫天掩地的赤色涌入眼帘，故事里的男女对星而拜，结发同心。

短暂的新婚燕尔后，阿冬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他抱着古籍日复一日地在这片辽阔的大岛上寻了又寻，却还是没能找到一处矿标。

虽是这样，阿冬也没法说放弃，只因金门人长期服务于当朝官府，就算他返程，也会因为空手而归被赶出京都。

这片孤岛资源短缺，物资匮乏，虽说“阿翠”总能在这山间找到并不常见的吃食，但这些吃食对于人类阿冬来说还是过于寡淡了一些。

阿冬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愈加消瘦，而随之更让人心疼的，是他眼里日益消沉下去的少年意气。

阿翠这些天也听阿冬讲了不少关于人类的事物。她隐约知晓，若是在京都，阿冬这样的少年郎当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般“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

她躲在少年仰头观星的背后，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台上场景轮转，已是数月之后，阿冬孤身回京，摇身一变成为了京都金门一把手，一时之间风光无量。他拒了数桩亲事，直言自己早已有糟糠之妻，随后又在京都集结好勘测队伍时自请带队前去，爽利地从一身繁荣间抽身而去，羡煞一众旁人。

凯旋、迎娶、建衙、定水口、定金点、出矿……一连串的喜事朝阿翠砸来，也彻底消除了她心底尚存的一丝不安。

短短几年，东岚岛便成了边境第一大港口城市，不少外乡人拖家带口迁来，岛上不仅绿植遍地，岛内矿物还远销他国，经济迅猛成长。

岛主阿冬的声望也越来越大，所以大家在得知岛主夫人生产当日都聚集在岛主府外，祈祷期盼。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来，大家也亲眼所见了岛主夫人因生产剧痛后幻化出的“妖女”原型。

大家不愧是金门得意门生，快速镇静后众志成城持械集结，直言岛主被妖女蒙蔽，作为东岚岛一员，誓要将妖女斩于利刃之下，还东岚岛一片太平。

无法维持人类原型的少女被逼至崖边，说来也奇怪，无论居民如何改造这座岛，这临海而升的崖依旧一派嶙峋，寸草不生。

昔日志满的岛主抱着降生的孩子一脸灰败地被按在崖上，神色凄惶，两股战战，仿佛一夜老了数岁。

这个剧场虽然不大，但使用的音响系统十分高级，台上的声音一经发出，让人犹如立于舞台的交汇处聆听，围观的吵闹、风声的呼啸、少女压抑的泣鸣声，婴孩的哭喊，声声入耳，无一不在摧残人的神经。

群情激愤，大家呈现出比挖矿更团结的意志，肩并肩、肘贴肘上前逼迫阿翠自戕。

靥间长出萎败草根的女妖望向跪在一侧的阿冬，她哀求，她哭诉，却终是未得到他一个眼神。

阿翠绝望挣扎往前爬，又被人用乱七八糟的武器掀回原地。数次重复，数次铩羽，她的原型越来越奇怪，远看竟像一团枯笔焦墨画就的枯褐乱麻，丑陋、颓废而无生气。

她终究，还是失去了“阿翠”这个名字……

结局到这里已经显而易见，剧场里不少女士已经低声啜泣，身边的男士绅士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手帕献殷勤。

故事在“阿翠”跳崖时掀起了一个小高潮：“阿翠”终是被逼至崖边，枯败的草根无力地圈着崖边几块裸露的石头，唯一还能依稀辨出人类特征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她的爱人，而后那几根攀缚的草根也被无情斩断……

阿翠不能维持人类原型后就没再出过人声，可至她坠至崖间后，荧光散佚，这期间还伴随着崖底传来的宿命般的回声吟诵。

剧场内光线乍灭，从观众的角度看不见台上任何情境，哗然间只有这空灵清丽的低吟在四下袅袅弥漫……

坐在这黑暗中的左昶死死盯着舞台一侧，恍若被那随风而逝的女妖摄去魂体的不是阿冬，而是他。

走出剧场的时候风和云一齐镶上夜空，女士一、二已哭成泪人，徐嘉沛似乎感触颇多，说道：“简媜作家写过：‘年少时，时间如同黄金，又重又实，过得慢，欢喜和忧愁都沉甸甸的。中年以后，时间像杂草，抓一把就是十年二十几年，欢喜和忧愁变得如过眼云烟’。这男女主人公把年少时的日子过得飘飘然，那一到中年，日子自然会如黄金般沉甸甸……”

“呜呜呜呜……”三位女士好不容易止下的泪又唰唰往下流，段榆头疼地推了徐嘉沛一把：“你丫能不能闭嘴，半夜三更拽什么文啊！？”

左昶自出了剧场后就一直盯着手机，好似里面能钻出个“阿翠”一般，段榆回头，嘴还没张开，却听闻左昶手机信息声“叮”的一声，而后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阵风似的超过他们，不见了……

目睹这一瞬的段榆瞠目结舌，捶徐嘉沛的手都忘了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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