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中出来,应渊到井边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脚。甩去发丝上水滴,坐到井沿。
天上明月圆满无缺,他却如此孤独。
回顾一生,他无数次独坐望明月,就像现在这般。
身负修罗血脉,自小就被告诉不该存活在这世上。活着总归会祸乱六界。
后来,他的修罗血脉苏醒,魔天结界破灭。修罗族临世,民不聊生。他活着果然是错的。
他不顾一切,以自己的身体和神魂为献祭,修补结界,洗清罪愆。
天道开恩一线,让他以一干净纯白之身重新活过。
父母之罪,血脉的罪过,他终于偿清。
不离不弃陪伴他的颜淡。他可以拉着她的手,在人间与她相守。
天规禁情,神仙不可以谈情说爱。但他的这份情无愧于天地,没有祸害苍生啊!怎就不容于天地呢?
颜淡醒来,为何会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不爱他,他全然陌生的人。
没有颜淡的爱,他该去往何处?
从前,履行神仙的职责,护六界苍生,洗刷罪过,是他的全部。现在,颜淡是他的全部。
菡萏再开,人相守。不和颜淡相守,他该何去何从?
想到此处,应渊摇头一笑。
哪里没有路呢?
路就在眼前,做回唐周,斩妖除魔,保护黎民百姓。
现在的颜淡又不需要他的回报与成全。颜淡一直都知道,她的一生该如何走,与何人同行。是他的出现干扰了她。颜淡把她没亲身经历的那段过去当戏一样看。看完之后,她果断坚决地选择了余墨。
余墨为她舍身忘我,正如她为他舍生忘死。物伤其类,余墨如何不能打动颜淡?
“颜淡”极为同情他出生的不幸,也极为仰慕他为六界苍生的无私献祭。不介意他翻龟,拍瓦片,睚眦必较。这些最后都伤害到了她。
应渊守护苍生,颜淡守护应渊。应渊很伟大,颜淡也很伟大,应渊和颜淡的爱情更加伟大。放在话本里,是令人唏嘘的桥段。
但是,他想,一个人活着不能总是为了去证明什么。
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想要的就去追求,不想要的就远离。他选择成为凡人,而不是天界帝君就在此。
从今以后,他要为自己而活。
他不会重新追求颜淡。这个陌生的颜淡一大把缺点还不知悔改,着实将他劝退。长得又不够漂亮,他记忆中“颜淡”比她美上许多。
而令他熟悉的“颜淡”连西,虽然换了一种性格,在他看来不过是人的一面。
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连他也不例外。
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
爱一个人,绝非只爱她好的一面。爱是一种责任,不单是一种感觉。
更何况,连西的优点有一大把。敬父母爱幼妹,待人真诚阔气,知书达礼,学识渊博,天仙之貌。只是白衣服上有一个污点,而显得比较黑罢了。
仔细一想,这能算污点吗?嫁给太子,成为皇后,这两件都不能算是错事。
怎能为权势,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呢?
况且,半片菡萏心改了她早夭之命。她已经不算一个人了,留在凡人中间,祸患无穷。
人既然是他救的,他就要负责到底。他是天师。
他要找连西谈话。告诉她若执意如此,就会被他当妖收进葫芦里。
事不宜迟。头发衣服弄干,应渊施了遁身术,却只是到屋门口。整个屋子被一道淡蓝色结界所笼罩,一看就知道是余墨的手笔。
应渊白天明明还没有。防他?
应渊他又会对连西做什么?
应渊真是讨厌!
所幸,他早留了后招。抬起手,让手背暴露在月光下,口中念咒。
很快,两只蝴蝶从淡蓝色结界飞出,周身散发着幽蓝光芒,落到他的手背。
进入莲池边上的凉亭,蝴蝶飞到靠坐之上,化成连西。发丝散乱,睡容慵懒。应渊坐过去,让她倒在自己怀里。
蛙鸣杳然,月色迷离。清远的眉,纤长的睫,小巧鼻头,樱桃红唇瓣,无一不像一种无声邀请。
这本该是属于他的,却无端多了另一层身份,让他不得亲近。
应渊她可以是芷昔,为何不可以是“颜淡”呢?
应渊过去的一切如此轻松就可抹去?为何他办不到?
在他心里,她仍是他的妻,是他爱到骨子里的人。只要能和她在一块儿,做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
指尖往灵台上一点,金光一闪。睫毛轻颤,大眼睛泪光莹润,像一块上好的紫玉。
应渊用了一点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做出冒犯的动作来。不管她真实身份为何,他就是爱眼前这个人。
可惜,她的心却是不一样。
芷昔“你……”
应渊在她讶异目光下,将她放开,往旁边一挪,拉开距离,冷笑着问她。
应渊“开心了吗?”
连西柳眉倒竖。
芷昔“不开心。未经我的允许,私闯我的院子。我现在要求你立刻离开?”
应渊“我找你来,想听你几句真心话。”
应渊“如果你是颜淡……”
连西看他以警告眼神。
应渊“我是说如果,你会选我吗?”
应渊看她垂眸,眼底闪过思索的光。多少有些欣慰。至少不是全然的铁石心肠。
芷昔“老师是偶尔一恍神,把我看成颜淡。你是肆无忌惮,一直当我是颜淡。”
芷昔“我一定要摆脱你们,做我自己,连西。”
话落侧过身,留给他一个冷酷的侧脸。
在应渊眼里,她这个样子多少有几分口是心非。把她抱到怀里,就说不出任何硬话了。
心念动,但他人没行动。连西以眼尾扫了他一眼。
应渊“那太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转过身,正眼看他。
芷昔“他虽另娶,辜负我一番情意。但他身处太子这个位置上,是要以百姓国家为重的。太子妃不能是个时日无多的人。这不能算他错。我想珍惜剩下的日子,与他成婚,说不定还能为他生子。”
芷昔“身为一个女子,总归是不能不成亲,不生子。与其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他。他是心上人。”
应渊喉头一甜,艰难开口。
应渊“你选他,还是因为爱。”
连西快速点头。应渊冷下脸。
应渊“人妖有别。你现在是妖身,并非人身。和凡人相恋,注定不得善终。”
应渊“你还记得绛辰吗?”
芷昔“我不记得。但颜淡的话本里有写,她是一株昙花妖,与后周国主相恋。”
应渊“她为那国主向余墨求了异眼,续了他二十年寿命。多活二十年,他仍觉得不够,还想长命百岁,四处抓妖炼丹。把不顺从他的绛辰打入冷宫,另纳侧妃,将与绛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完全抛之脑后。”
应渊“尽管如此,绛辰还是不愿弃他而去。最后为了保护他,散尽妖力,丢了性命。”
连西直截了当。
芷昔“元朔和那后周国主不同。”
应渊冷哼一笑。
应渊“他弃你于不顾,伤害了你一次。难道不会有第二次吗?”
连西急忙辩解。
芷昔“为国为民,他是有苦衷的。”
应渊“他下次以同样的苦衷,让你出卖余墨或者颜淡,你怎么办?”
连西目光躲闪,看来死穴是摸准了。应渊乘胜追击。
应渊“余墨和颜淡是上古仙脉,灵力强盛,都可以成为一味灵药延年益寿。趁你还未裹挟其中,早日回头吧!”
芷昔“我得想想。”
连西失魂落魄而去,应渊胜券在握一笑。
寒来暑往,木兰怒放的三月,宋皇驾崩,新皇登基,开恩科。
应渊高中解元,向连丞相提亲。
五月,紫荆花开遍全城,连西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应渊拜堂成亲。
紫荆花朴实无华,他和连西爱得并不轰轰烈烈。应渊已然十分满足,连西会一直伴在他身边。
就算之后,她以芷昔的身份回到天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年后,元朔驾崩,元朔之子当初的小不点登上皇位。连丞相终是被罢免。
应渊无心眷念官场,辞官归隐,带着连西随连丞相夫妇二人回到金陵。
余墨仍是会在三月来到江南,携妻颜淡同游。
深情缱绻,羡煞旁人。
连西每次都能盯着,看个老半天。
荆霄问。
荆霄“娘亲在看什么?”
他反问。
应渊“你的名字做何解?”
荆霄摇头晃脑说来。
荆霄“荆霄问过娘亲,娘亲说,荆出自‘紫荆花开连理枝,孝友未要时人知’,霄乃‘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可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应渊笑,摸摸他的头上小小的发包。
应渊“你娘亲在想,你余墨伯父,颜淡姨母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了保护他们两个,她做出了何种牺牲。霄儿莫忘,荆在前,霄在后。”
荆霄他的爹娘,一个神秘,一个高深,都不会好好说话,可为难死了他一个四岁孩童。
荆霄不过,余墨伯父,颜淡姨母,他爹,他娘,他一家人开开心心就够了。
荆霄只是,余墨伯父和颜淡姨母承诺给他的妹妹,何时降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