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沧海故人心（二）

杨戬何尝不懂，聊过去总是心有芥蒂，是因为真的回不到过去；聊苏棠聊得如当初结拜时大骂天廷一般畅快，只因苏棠说是故人却实为新相知，她的功夫，她的字迹，她作为徒弟如何聪慧刻苦，给了他们再次言笑晏晏的理由。

“师父，还有桃子吗？不会几位大叔来了就不给我留了吧？”苏棠结束了剑法习练，将长剑变成发簪插回发髻，一进前厅就盯着桌上的果盘。

“这些确实不是你的，你的在这儿呢。”杨戬当着梅山兄弟的面召出了一盘切好的桃块，光泽柔和的淡粉果肉上还有小竹签，“兄弟们不要误会。她吃猫食的，给她一整个的桃儿反而浪费。”

梅山兄弟当然不会计较，苏棠也吃得开心，哮天犬却提了意见：“你永远跟只猫一样，不管有多少人在都盯着吃的。”

“你怎么不说你总跟狗一样，能用手的时候老是用嘴。”

“我本来就是狗，但你不是猫。”哮天犬拿走了苏棠盘子里一块桃肉，带着较劲的力道咬了下去。

“给了你那么多只烧鸡，到头来吃个桃儿还要被你说。怪不得师祖说你就适合吃臭豆腐。”

杨戬展眉浅笑，看着苏棠端着的桃肉转眼被哮天犬吃了半盘，浅笑又几乎成了大笑，一如百年前的真君神殿，看着哮天犬为了只烧鸡追着玉鼎真人乱窜的时刻。

“老四，老六，你们陪她过过招吧。这些天她还没有同时和多名高手交过手，有些毛病改起来就很慢。”

“好嘞，二爷。”

不出杨戬所料，院中的对练，练着练着就成了三个人聊大天，而且看他们的神色，聊的事情应该和此刻他与康老大聊的大同小异。

“在北郡，他托我得了空闲去昆仑山陪一陪八公主，仙人世人所道的二郎真君如何，我并没有瞒着八妹。所幸我和她都没有相信。”

苏棠眼底尽收老六一脸的愧疚和怅惘：“执掌天条千年，他伪装出来的模样，你们真的相信了吗？真的以为那个为了众生不顾生死、不求声名的他，死在了威风八面、权力滔天中吗？”

“他几次三番让沉香逃脱，我以为他没有变。他一个人端着乾坤钵在南天门外站了很久，我却以为他只是在权力和亲情中左右为难而已。他把我交给小玉，愤怒和失望让我忽略了，如果他真想我死，把尸体交给小狐狸就行，无需让我带着恨再回来。”

老六不由带着感激看着苏棠：“还以为接下来要一直这样‘知道真相但也回不到从前’地过下去了。但是苏大夫，他给大家看你写的那张‘药方’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我相信了他一直在，我们也一样。”

“什么？师父这么不厚道的吗？”

“我们看了没什么啦，苏大夫。你刚写完，二爷就拿到这周围大大小小的药房去转了一圈，确定每个药房伙计都看得懂。”老四看苏棠脸色一黑，继续火上浇油，“有的伙计还特意跟二爷说，他没病，大夫故意写《道德经》哄他呢。”

“但愿他不会拿到玉虚宫让天尊和师叔祖们围观……”

杨府院中的紫阳花浅粉雪青交错，织就一片云霞，如离人故梦，也似故人重逢时的心境，苏棠抚摸着柔软的花瓣想着往事。在漫长的时光里从耳口相传的故事中拼凑出了旁人眼中的杨戬，也在昆仑一战之后听到了与那些故事截然不同的显圣真君。于她和八公主，那些是漫随流水的传说，而对梅山兄弟而言却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前厅里康老大的面容和老四老六一样满是歉疚，是因为在那些假象里未能分出真心吧……

“苏棠是那种根骨说不上多强健、但悟性远超常人的。我和三妹，还有沉香，都是这一类。不过孙悟空不是，他是天生根基绝佳。”杨戬看着已和老四老六聊起天的苏棠，向康老大解释。

“那玉鼎真人能把您和孙悟空都给教出来，不怪他那么骄傲啊。”

杨戬却略过了康老大所言，兀自说起了旁人以为他不愿触及的过往：“后来小金乌跟我说了，我才知道母亲也是这一类。”

玉雕般的面容似有烟霭蒙上，眼眸里的光却明亮如昔，似流霞在湖水中的倒影轻轻摇曳。

“老大不用这么看着我。遗忘与逃避并不是面对伤痛的办法，时间除了抹去一些人存在过的痕迹，还能教会我们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小金乌是我母亲一手抚养成人的，他与姑姑的感情远比和父亲深得多。”

杨戬如此说，康老大却仍是怕他自揭伤口将心扯得鲜血淋漓，干脆还是说起了追捕沉香的那些年：“二爷，你被丁香一拳打得法力尽失那一回，我硬是没懂你说的话。你都说了‘这些天条是王母娘娘一点儿一点儿加上去的，她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改天条才是你最终所愿。”

“这不能怪你。我既然竭尽所能让三界相信杨戬六亲不认、卑鄙无耻，又怎么会怨你们信了？我所图甚大，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包括亲人和兄弟的误解。”

千年布局背后的心机太深，故作疏远有时就成了真的远离，以至于嫌隙和隔阂如蔓藤渐生直至覆了曾经炽烈的情义。他不怪身边人信了他逆了本心的伪装，他们也未怨他将贪权好势的面具戴了太久，足矣。

“八妹从昆仑山回天庭以后没再见过苏棠，你们来灌江口的时候可跟她说了？”杨戬一边用法术切着水果一边岔开话题，几个空盘一会儿就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果肉。

“嗯，我们来之前去找过八公主了，告诉她苏大夫已经是她二郎表哥的徒弟了，再想她苏姐姐来灌江口就行。”

“天界与尘间一样，到处是势力之人。王母当初罚八妹在昆仑山面壁终身，守卫的天兵只当她从此彻底失势，没少怠慢。面壁的囚室四面罡风，石壁又吸取灵力，八妹仙根受损，来灌江口让苏棠帮她调养一番也好。”

“八公主去掌管欲界四重天了。若是为了调养身子，不如让苏大夫抽空上去。”

杨戬端起茶盏颔首，眉目温雅，唇角含笑。

不知何时金乌已西斜，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