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故园木已华（一）

在真君神殿太久，再回灌江口只觉千年来竟把他乡做故乡；做了三界畏惧的司法天神太久，竟忘了自己也曾烟火樵苏里听水调渔歌。

新天条出世，杨戬还担着司法天神一职，整理归纳新天条再加将旧案卷宗分门别类重审，他和梅山兄弟整日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其他。故而当玉鼎真人乐颠颠地跑来真君神殿说要塞一个徒弟给他，杨戬端到嘴边的茶盏瞬间停滞，之后的半柱香时间就和茶水这么互相耗着。

“徒儿啊，你天赋异禀，聪颖过人，贫道就直接给你一个最难教的——她已经花了两千多年把武功和法术都练歪了，教长歪的庄稼，贫道看好你哦。”

“贫道这次去灌江口，正好撞见她用法术给人治病，看那手法，应该是你在北郡见过的那姑娘。”玉鼎观察着杨戬微变的神色继续道，“她也说……她和你交过手，你伤了她，但也救了她和几十万百姓。”

杨戬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双眼微阖：“苏棠？如果是这女孩儿，那我大概知道该如何教她了。”那姑娘是个好苗子，如果一开始就有高人指导应该与他杨戬势均力敌，不过已经练出一大把歪范儿了就另说了，长歪的庄稼，以他的了解还是棵很有想法的庄稼，的确心动手痒呢……杨戬一边思忖一边不由翘起了唇角。

“嘿嘿，那贫道就放心了。”玉鼎料到杨戬会接受，但未料想他接受得这般爽快。兴奋中不由露出招牌的老顽童笑容，不待杨戬再说什么就薅着他飞往灌江口，“收你为徒后贫道一直吃不着、睡不好，也该让你知道知道，给人当师父有多糟心了。”

人间正是暮春，庭院中一抹素白如雪，衣袂飘摇如云影流过碧空。她一人孑然而立，庭中就如生了一树玉兰。她还是杨戬初见时的容貌，发挽乌云，浓眉入鬓，小鹿一样的眼睛澄澈如水，只是此刻那眼底的欢喜是初见时没有的。

杨戬颔首微笑：“苏大夫，别来无恙。”

“真君大人，不，师父。”苏棠浅笑着行礼，温文尔雅，全然不见当年凌厉的模样。

“既然你已经拜杨戬为师，杨戬称你名字。苏棠，第一次相见时你说的话可还记得？现在是否还那么想？”

“师父是指那句‘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了’？现在我知道当年您说的另一个说过这话的人，就是您自己了……”墨玉一样的鹿眼泛起一点晶莹水色，“我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无论我愿不愿意想下去，都会坚持到等来答案的那天。”

遥远的画面在杨戬心里纷至沓来，百年前的血色与哭嚎都太过杳渺，但叛逆者的笑容和声音随时可穿透岁月渐积的尘埃，开出倔强而明艳的花。

“若天道不公，要天何用？”那年的北郡，杨戬看着刀兵箭簇包围中的女子，她已是白衣染血，却剑指苍穹，眉目凛然。他记得多年前的南天门外，自己手握三尖两刃刀，对王母说着一样的话。

杨戬听得到灾民们声嘶力竭的呼喊，纷杂凌乱也盖不住每个声音的急切——

“苏棠姑娘，你一个人走吧！”

“苏大夫，不要管我们了，快走啊！”

苏棠镇定自若地挽着剑花，冰蓝剑光所到之处天兵纷纷倒下，无法靠近她身后法阵罩住的灾民一步。

北郡遭逢饥荒，官府赈灾中克扣赈粮，中饱私囊，百姓一怒之下砸了玉皇庙。玉帝命杨戬领四方瘟神于北郡散播瘟疫，并命阴司做好准备接纳数十万饿鬼。为了北郡数十万百姓，他不得不对天奴曲意逢迎：“北郡之事，还望天奴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阴曹地府将会少数十万冤魂，这也使大人功德无量。”

天奴以北郡百姓相要挟，逼迫他亲手将妹妹杨婵压在了华山之下。然而几天后玉帝一时兴起，传讯阴司得知北郡并无多少亡魂，自是勃然大怒，立刻命天奴领四大天王和五万天兵，同四方瘟神前往北郡。杨戬急急赶往灵霄殿外时，只见天奴皮笑肉不笑地向他走来。

“真君放心，天奴已告知陛下和娘娘，真君近日携灵官处置各方城隍土地索贿伤人之事，一时未能腾出手来。此番真君和天奴一起去往北郡散播瘟疫即可。”

难道真要负了骨肉至亲再负了苍生？杨戬只觉心底生出无数棘刺，肆意穿透肺腑又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几乎神识涣散。透过天奴满脸的得意，似已看到北郡饿殍满地、蚊蝇绕尸。不动声色地答应了天奴即刻启程，随即着手安排梅山兄弟领一千二百草头神做好埋伏，见机行事。这一回，他本是做好了与天廷再次兵戎相见的准备，不过苏棠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当然，几万天廷兵马和四方瘟神此刻的慌脚鸡样子，显然比他的麻烦大多了。

赶到北郡时无论是他和梅山兄弟，都未注意到人群中穿梭忙碌的苏棠。四方瘟神祭起法宝，暗绿色的瘴气四散而下，杨戬本已向梅山兄弟打出暗号准备以武力强行收拢瘴气，却忽见一片蓝盈盈的光芒平地乍起，暗绿的瘴气向天上弹回。瘟神未料到这剧本之外的戏码，手忙脚乱地将瘴气收进法宝，众神都惊异谁人有如此法力和胆量，就看到那白衣长裙的女子在即将散尽的蓝光里仰首望天，眉宇间凌厉竟有几分二郎真君一人杀进南天门时的影子。

与旁人相比杨戬倒是异常平静，天庭残虐，三界中自然少不了叛逆。暗自开了天目观察那女子，原来是个半仙之体，根骨上佳，法力浑厚，刚才那一式应该是玉鼎真人提过的寒镜功第三式水色天光，技法算得上精湛，但似乎是自学成才未得教导，所以火候尚欠。她确实有正面对抗几万天兵天将的实力，但若战斗起来，她要顾忌数万百姓，而她的对手可是只管大开杀戒……杨戬一边思忖着女子的处境，一边示意梅山兄弟——一旦开战，趁乱帮这姑娘逃出生天。

女子朗声开口：“几位瘟神，苏棠虽然只是下界一个小小的医者，但既已悬壶济世，就不会任由百姓遭尔等屠戮。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们身为臣子也有不易，现在走苏棠权当没见过诸位。”

此言一出，众神大多怒不可遏又觉得可笑，“好大的口气啊！”“这小丫头哪儿来的胆子！”也有看得明白的小心劝着同僚，“就刚才挡开瘴气这一招，修为就不是在场各位可比。”

一场恶战终是不可避免。天兵本不是苏棠对手，可她毕竟要分一部分法力保护灾民不受瘴气侵害，明显愈战愈勉强。她手中长剑如惊龙翻海，一身白衣似初绽的昙花风里翩跹。本是越来越迟滞的身法忽然疾如劲风，方才四散的剑光收拢为一，直冲杨戬不远处的四大天王而去。碧玉琵琶琴弦被一剑割断，混元珍珠伞未及收拢就被剑气破开，镶满珠翠的伞面裂成条条缕缕，青云剑也被她信手云剑再接反撩剑打落，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顺利，但杨戬觉察到有些怪异。

魔礼寿的摄魂珠离苏棠太阳穴近在咫尺时，她并未像杨戬想的那般趁神魂未受损害，一击直取对手心脉，而是毫不犹豫立腕崩剑击碎了摄魂珠，继而手腕一抖，绞剑而出，直逼魔礼寿身后的四方瘟神而去。摄魂珠的碎片，有一些无法避免地破了她的剑气，深深刺入肩背和腰腹……

原来攻击四大天王只是为了扫清障碍，四方瘟神才是她的目标！

“主人，这女大夫出的什么破招啊！”哮天犬半不解半着急地问杨戬，即使是狗也看得出苏棠似是在连番消耗下出了破绽，但毕竟是狗，看不出貌似拙劣的一招背后有怎样的决绝。

“按正常打法，先拿下魔礼寿再攻击几名瘟神，对方可能有了准备，她会因此失去最佳攻击时机。只打摄魂珠，可以节省一眨眼的功夫，但这点儿时间对她来说就够用了。”杨戬攥了攥三尖两刃刀，淡然地看着四方瘟神倒在苏棠大片翩旋的剑花里，再看白衣已洇了血色的苏棠，垂眸深叹。

为了一击得手，为了万无一失，她不惜舍了自己。

她的武艺和法术一样，应该也是自悟而成，身法不算弱但小动作多。如果这一次她还有命留在世间，愿她寻得名师，莫要浪费了一身禀赋。但现在，无论是她还是想帮她的人，要考虑的都是怎么先过了眼前危局。

苏棠就那样立在一片刀枪剑戟中，脚下是已经倒下的瘟神，尘间蔓草凄迷，她衣若红梅映雪，容色如霜，眉目婉然。

“四方瘟神已被我所杀，各位的任务反正完不成了。放过北郡百姓吧。”

事出突然，除了哮天犬一直在扯杨戬的披风希望主人多少让他做点儿什么，满座寂然。

“把这妖女抓上天，真君大人不就好交差了吗？”天奴不阴不阳的声音骤然响起，杨戬侧首过来，天奴即刻捕捉到一丝杀意，眯起三角眼迎上杨戬的目光，“这样的妖女一年死上万个，真君无需介怀。”

“天奴大人说的是。此女违抗天命，杀害上仙，擒拿她是杨戬分内之事。天奴大人和各位只管放心。”杨戬波澜不惊地地说完，三尖两刃刀已直取苏棠而去，攻势凌厉若万钧雷霆。就在众神都以为这女子非死即重伤时，苏棠反手架剑，卷身腾空，三尖两刃刀的银光被剑气轻巧抹开。顾不上听观战之人的惊呼，也顾不上仍然有成千上万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苏棠凭着多年的武学和法术本能又接了几招。本就带伤又迎战强敌，终是气息凝滞，一股腥甜冲破胸口，身形瞬间迟缓，再回过神来已听到三尖两刃刀穿透左肩的声音。

唇齿之间充溢着窒息的腥甜，意识沉入黑暗，却又在恍然间看到了本以为早已褪色的画面——那是初行医时从鬼门关抢回的几个孩童，大一点儿的拉着她在山间纵情奔跑，追逐着另外几个孩子放的风筝。时光渺然，风筝的颜色和孩子们的笑声都淡了，也许是生命最后的时刻有些期盼和幻想再也不愿埋藏于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