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的时候下起大雨。
月辞迷迷糊糊地披衣起身,从窗户透进屋中的凉风如刀子般剐搅着她的脑袋,自那次从封魔之地回来之后,她就莫名其妙的染了个头疼的毛病,人也常常是昏昏沉沉的,却怎么也找不出确切原因。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小丫头匆匆忙忙地从外间跑进来。
“族长请您醒来之后立刻过去一趟!”
月辞淡淡点了点头。
仲夏,族里的植物正是蓬勃生长的时候,一根根青藤缀着酸果在回廊上攀援,一颗颗夜明珠照着这雨夜的路,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在这片惊惶中月辞走出门去。
“这个月第四次了吧?”
“今年的雨下的邪门,怕是要出大事!祖树也不知道有个预警没有。”
“再这样下去,作物受了涝灾定是颗粒无收,小孩子们整天在这里闷着也不是个事情。”
“唉……怕是有什么人冒犯了天神不成?”
“嘘……”
月辞将这些窃窃私语听得很清楚。
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苍音在族长门前等着她。
他打开门,双手托着烛台,烛光下映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背着的长剑用藤条裹得密不透风,半分锋芒也不显现出来。
月辞冲他点了点头。
苍音是她唯一的徒弟,已经跟在她身边多年,只比她小上六岁,在御灵族漫长的生命中简直不值一提,办事极稳妥,月辞很是信任。
她转身走进门中。
背后,苍音一直注视着她纤细的身影。
“祭司大人……”
似是叹息,又似迷茫的一声轻问,在这风雨的夜里迅速被黑暗吞食。
……
族长愁容满面。
“祭司大人,苍衡树祖地素来少雨,有也是小而细,至多半天就会放晴,但今年雷暴雨已经出现了十多次,这个月更是占了四次,您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电光挟着炸雷而来,族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苍老的面容上布满惶恐。
“祖树那边……”
“昨天我去看过了。”
月辞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族长大人,御灵族是天地的宠儿,是精灵族的后裔,只要没有人冒犯神明,或是触犯禁忌,我族又怎会被小小的雨天打倒?”
“祖树安然无恙,只是连日大雨,守树人有点忙不过来,这些时日,族里人心惶惶,我们还是应想想如何安定族人,补救这一季的作物才是要紧的事。”
“祭司大人说的是……”
族长连连应诺。
月辞叹了口气。
御灵族世代耕作,依山傍水,与世无争,一直平静地生活在苍衡树祖地,守护着这世界最后的自然灵气之源,族长的性格在平时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在这一代……
这一代,怎么了呢?
月辞突然怔住。
她好像又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最近为什么总会有这种感觉?
她摇了摇头。
“族长大人,你那盏护魂灯还在吗?我想再去一趟封魔地。”
月辞记得自己上一次去检查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异样,却足足在封魔地待了七天之久,或许有什么事是她不记得的,还是得再去一次。
“护魂灯?”
族长一愣。
“几天前不是已经由祭司大人做主交给苍音少司了么?”
“我?交给苍音?”
月辞有点惊讶。
她完全没有印象。
“算了,我去问问苍音就好,明天把族人召集起来,祭祀祖树,也好稍稍安抚一下。”
族长点了点头。
月辞没来由地气闷起来,也不知到底是在气闷些什么。族长性格温吞绵柔,没有主见,耳根子也软,但这在平时都不过是早已习惯的,无伤大雅的小事罢了。
苍音靠在门上等她。
以前一直是苍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后来他长成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她才让侍女代替了他,只是,他们都早已经习惯了彼此,是以,凡是月辞有什么事情要做,苍音都会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苍音,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月辞骄傲地想。
其实她教他的也并不多,毕竟刚捡到他的时候,她自己也才十二岁而已。
“去哪里?”
他撑开伞,竹木的伞骨同握伞的手一样劲瘦修长,族长出来和人们说着些什么,月辞看了他们一眼,转向苍音。
“把护魂灯带上,我们去封魔地。”
“太晚了。”
苍音皱起眉。
“夜探封魔地会很危险。”
“封魔地已经安分了很多年,没事的。”
月辞笑了笑。
“那祭司大人为什么要去?半月前才刚去过。”
他漆黑的眼一直看着她。
月辞语塞,挑眉。
“我指使不动你了吗?”
苍音垂下眼睫。
“祭司大人不必以身涉险,阿音一个人去就好。”
“不行。”
月辞不想再进行这种无用的争执,将姿态摆的强硬了些,她知道苍音不会忤逆这样的她,他是她最亲近的人,知道她的脾性。
他果然不说话了。
雨下得更大了,檐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回廊上的蔓藤哆哆嗦嗦地在风中颤抖,叶子和果实掉了一地,不知谁家的孩子在这黑夜里放声大哭,御灵族的人习惯平和,这样暗潮汹涌,风雨交加的夜令人们感到某种蠢蠢欲动的惊惶。
月辞伸出手,几缕嫩绿的枝叶自手指间探出头来,一点一点抽长了身子,柔软地攀上廊柱,将那些乱晃的灯一个一个地绑紧,牵成一个结实的整体。
灯光不再闪烁。
蔓藤的枝叶间有小妖探出脑袋偷偷看着月辞,它们叽叽咕咕交流了一阵,便轻盈地飞舞起来,嗓子里流淌出欢快而美妙的歌声,歌声笼罩了这片楼阁,孩童的哭声在歌声中渐渐消弭……
“走吧。”
月辞笑了笑。
苍音牵着伞陪着她走出聚居地。
雨夜里聚居地的楼阁便是唯一的光亮,被族人的小楼圈在中央的苍衡祖树枝叶都泛出荧荧幽光,以他们脚下的树门为界,背后是安宁祥和,前面是黑暗彼方。
“我最近总觉得封魔地可能有点不对劲,就像最近的天气一样,但我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
“御灵族和平很久了,久到很多族人都快要遗忘我们的封魔地,昔年大战时被歼灭殆尽的不死魔族,被封印在各聚居地的封魔地中,每一代祭司都必须牢记守护它的使命,只有封魔地不破,我族才能保证永世安宁。”
“阿音,以后你必是要承我的位子,我说的这些,你要好好记住。”
月辞举着木质法杖,苍音举着伞,法杖上的灵火熊熊燃烧,照亮着雨夜的前路,火光里年轻男人不动声色地将伞大半都倾斜在了女子头上。
“祭司大人总是这么说。”
“可是,阿音并不比祭司大人小上多少,祭司大人老去的那一天,阿音也必然会老去。”
“阿音只愿侍奉在祭司大人左右而已。”
不是接班人,而是风险替补啊……
傻阿音。
月辞轻轻笑了起来,仿佛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男孩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地为族人死亡。
如果封魔地有变,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守护我的御灵族。
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这是一个祭司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