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朋友

德霖啊？

德霖困惑地看向菲利斯，食指指了指自己，笑容轻佻。

德霖很抱歉，我确实是不清楚呢…

他的声音平静，低垂的眼眸含着空洞的笑意。

德霖也『不想清楚』

[菲利斯]只是看着他，德霖与他对视。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年老的猫咪侧过身，神色淡淡，刚刚的怒意似乎一扫而光。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沙哑，平静得如同故事的叙述者。

“你的灵魂在自救。”

德霖眨眨眼，一股奇异的发胀感在胸腔中扩散，他右手附上心脏，视线在手背停留。

灵、魂、在、自、救？

“你清楚你现在是濒死的状态，如果不采取点措施，你随时都会弄丢你这条小命。”

“你不是说你惜命得很么？怎么，现在有机会让你活下去，倒还放弃了？”

如被鎏金粉饰的玛瑙，已然浑浊的猫眼冷凝地瞥向德霖，德霖这才发现菲利斯的眼睛，和他之前的眼睛拥有同样的色彩。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德霖躲过他的视线，轻轻地笑。

德霖激将法对我没用哦

德霖我是惜命，但比起命来说，我更怕痛啊

德霖痛苦只会折磨我的身体乃至灵魂，它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帮助

德霖如果有个脱离一切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德霖那么，放弃我的小命，又有何不可呢？

绿发青年神态自在又轻快，语气沾染着愉悦的心情，仿佛快要死亡的不是自己，而是哪个倒霉的仇人。

威胁到他的没有任何人，威胁他生命的却是他自己。

或许灵魂只是一个借口，想自欺欺人的借口，让自己沉沦在不存在的幻想中。

只要将自己骗过去了，一切都好说，不是吗？毕竟是前人之鉴嘛，经验都有了，也不差他这一次…

情绪几乎要散在空气中，只要他自己不点明，就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直到他蓦然听到这句话。

“否认了自我，你难道还有否定自己的灵魂吗！赞德！”

如雷贯耳。

像是封存已久的禁区被贸然闯入，不知从何而起的怒意游走，掀起冲天的海啸，要将一切都冲毁、淹没。

尖利的锐痛重重地敲在脑海，眩晕和反胃冲上。

他闭上眼，握紧的双拳背在身后，满溢的情绪被一点一点压回。

一声轻轻地哼笑从鼻腔中传出。

他唇角微勾。

德霖否定灵魂？

德霖哈哈，一个虚拟的魂体，也好意思和我叫嚣？

德霖睁开眼，黑红色的瞳孔中，沉寂的心绪一览无余。

德霖一口一个灵魂的，身为主人，我怎么不知道我的灵魂是什么想法？

“因为你没有自我。”

“你没有自我，怎么来区分灵魂，怎么让你的灵魂如始如终？”

德霖晃了晃头，无奈似的叹了口浊气。

抬起食指抵在唇边，他玩味地笑了笑，恶劣的弧度弯起。

德霖嘘

德霖该闭嘴了…

空白的空间骤然开始变化，色彩重归于视线，[菲利斯]的身体逐渐散去，他蹙了蹙眉，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身边没有人，德霖解脱似的卸下右手的力气，任由手无力地落下。

他站在中央，看着如浪花涌动的物质，转过身。

一栋墙壁发黄的教学楼闯进视野，破损的墙皮，生锈的铁栏杆，宽大的楼道敞在中央。

德霖扬了扬眉，身后终于构成的天空放射出金色的光线，映照出他的倒影。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抬步，逆着光芒，走向教学楼。

…

…

“德霖，今天你值日，要我帮忙打扫吗！”

一个女孩将手掌撑在对方的课桌前，声音不大不小的询问，活力又热情。

趴在课桌上补觉的德霖懒洋洋地把脑袋抬起，揉了揉自己的脸，哈欠还没打完，她就应声说：“太好了，小优，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把脖子活动得咔咔响，眼神晶亮地搭上对方的肩。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正好打扫卫生，也可以顺路！”

名叫小优的女孩眉眼弯弯，高兴地笑着。

“好啊！我们可是朋友呢，帮你是应该的嘛！”

放学后，同学都走光了，教室里就剩下她们俩，德霖迅速地把书包收拾好，放在抽屉里。

“快走吧！我可不能浪费你的好意！”话音刚落，她就迅速窜出教室，走廊传来她的回音：“我先去借扫把，你等我哦！”

小优靠在教室门前，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微抿，像是在做什么心理斗争。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黑漆漆的眼睛里流动着黏液般的恶意与隐约出现的、小心翼翼的歉意。

随后，一切都消失殆尽。

她扬起一个得意的微笑，轻声回应。

“好啊。”

…

…

“小优，我跟你说啊，学校接水的地方太远了…”德霖走在楼梯上抱怨着，“每次都要跑一段路，换水前还不让把水倒进厕所。”

“明明就是帮他们冲厕所嘛，这都不让，学校太小气了，对吧？”

“小优…”

“小优…”

喋喋不休，连绵不断。

她们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准备再去换水。

德霖一步一步跳下每级阶梯，口中还饶有兴致地给朋友分享着趣事，她跳下这一层的最后一阶，转过身看向还站在上一层的小优，善意地嘲笑着。

“小优，你好慢啊…”

“别说了！”

小优突然不耐烦地打断她。

德霖茫然地睁大眼，似乎对朋友突如其来的爆发感到不解。

“你知不知道，你很让人感到讨厌？”小优手中紧紧地捏着水桶的把手，用力到手掌发白。

德霖张了张口，轻笑道：“小优，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我——”

“你别装傻了！”

“……”

“你装模作样，成绩好还非要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在老师面前，你不觉得自己谦虚过头了吗？”

“你还仗着父母是警察，以为自己有多风光，把父母牺牲的事情写在作文里拿来哗众取宠，博得老师同情，你还有没有良心！”

德霖唇边的笑容一滞。

“要不是你父母，我爸爸怎么可能会自杀！”

“明明…明明他还答应了要带我去游乐园，如果不是因为你父母追查，他怎么可能被逼到死！”

“都怪你！”

“我…”

水桶里的浊水，沉淀着肮脏的灰尘与混杂其中的小虫子尸体，漩涡般回旋着浓浊的恶意，要将窒息的人拽进黑洞样的深渊。

——哗！

如同冲刷罪孽与肮脏的圣水，所有的水一下子泼在全身上下，在楼道间炸开水花。

水柱啪地同空荡荡的水桶砸在地上，刺耳的声音就像被砸碎的花瓶。

所谓的朋友，只是用甜蜜的谎言精心编制的糖衣外套，狼狈地将丑陋的心脏包裹在内，企图这般掩饰不堪的目的。

“咔”。

——一道细微的裂纹在剔透的糖霜上绽开。

紧接着，无数道碎裂的声音响起，裂纹延伸的咔嚓声灌进耳朵，扑哧扑哧刺痛着耳膜。

“啪”。

碎掉了。

脏水都已经泼在了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明明是正常不过再正常的温度，却让她在溜进楼道的风中感到彻骨的冷意。

从头到尾，毒素般蔓延。

“……啊。”

德霖怔怔地看着站在更高的阶梯上，用厌恶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的女孩，大梦初醒般吱了吱声。

“这样么…”

发丝紧紧贴在面颊上，浑浊的水顺着脸滑下，她迟缓地抬起手，抹开将要沁进眼睛的污水，把闷闷地贴在额角的碎发拨开。

棕色的浅瞳抬起，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与身后从栏杆外涌入的阳光融为一体。

就好像在她眼里，一切都可以被接纳、被融洽、被原谅。

“对不起。”她朝愤怒的女孩扬起一个抱歉的笑容，“我不知道这会让你失去你的爸爸…”

对不起。

几乎可以说是为了侮辱她而强行扯来的歪理由，但是她却恳切地担上了那个不存在的“罪名”，并真诚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那个女孩厌恶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空白了，愤怒在眉目中滞留，眼中好像有茫然划过。

似乎在为对方的道歉而茫然。

罪恶感几乎快要盖过心中令人发狂的嫉妒与仇恨，终究还是被那股名为自私的情绪吞噬，不轻不重地扔下一句话。

“你让我感到恶心，德霖。”

然后，转身拐进楼道。

觉得这样就能让自己心安。

德霖眸光在朦胧的光线中闪烁，在刚刚抬起手打算呼喊对方时，又无力地垂下。

只是看着女孩扔在阶梯上，还在滴答滴答滴落污水的小水桶，圆润的桶口对着矮矮的站在下一端的她，如同一个冷漠地纪录着所有经过的摄像机。

最后，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

“老天爷啊，”

“你好像总是有方法让身边的人讨厌我呢。”

——

德霖：我对我的生命非常有觉悟，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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