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叁：万卷阁悉听前尘事

待司敏敏赶到泰华殿的时候，却被告知南阳殿和玄真殿拨了人过来，用不着她帮忙了，奇英殿也是同样的说辞。

　　看来玄真和南阳两位将军又一次帮了她。司敏敏挠挠脑袋，虽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们老是这般帮助自己，不过司敏敏也不是个心思九曲十八弯的姑娘，只琢磨着事情都完了以后得去人家殿里亲自登门道个谢。除了这个，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谢怜。

　　之前司敏敏与谢怜素未谋面，对这位太子殿下的生平事迹，除了四名景里的“太子悦神”，也只是在神官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晓得。可在神武大街远远看到那抹雪白的身影时，司敏敏却在心底里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熟悉在迫使她靠近。而少年平静无波的瞳仁在望见她时瞬间翻腾起耀眼的星辉，还有那声梦呓般的“悯悯”，真真切切地撞进了司敏敏的心里，莫名的亲切感和暖意涟漪般在胸口处徐徐荡开。

　　这种感觉，仿佛他们从来就认识一般。

　　在仙京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司敏敏没那么快想回中天庭，便晃着铃铛叮叮当当地跑到了天庭的万卷阁。她没事就喜欢到这里来读读书，或者听看阁的老神官讲故事。

　　那老神官不知道其年岁几何，亦不知其姓甚名谁，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彧静真君，容颜依旧保持着二三十岁时的风华正茂。刚开始司敏敏还不好意思称他为老神官，可相处久了，那喋喋不休的碎嘴和耳背还是能暴露出他年岁已大的事实。除了灵文有时候会来查资料，一般的神官都不喜欢去万卷阁听他叨叨。彧静真君一人待了漫长的年月，寂寞得发毛，因此很喜欢司敏敏过来陪他说话，每次她一来，两人聊个三天三夜都算时间短的。

　　“前辈！我来看您啦！”

　　甫一开门，司敏敏就被满地堆成山的书籍和卷轴震惊地差点没站稳。之前码的整整齐齐被束之高阁的古老书籍此刻全都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叠罗汉似的一堆一堆，实实在在的书山，地上都没地方下脚了。

　　至于这是谁干的嘛，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啊！

　　“哎呀丫头你终于来了。”彧静真君愁眉苦脸地抱着一堆书籍从书山后面转出来，“快进来帮老夫一把。”

　　得，活计由搬砖改为搬书了。

“前辈，我有些事想问您。”司敏敏一边帮彧静真君整理落在地上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的古籍书卷，一边开口：“那个……关于仙乐太子谢怜，你知道多少？”

　　“谁？”彧静真君耳朵不好，非要司敏敏对着他的耳朵说话才听得清。

　　“仙乐太子，谢怜。”司敏敏唯恐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嗓子放得贼响亮。

　　“哦，你是说那孩子啊。”彧静真君就地一坐，司敏敏立刻端了茶盏过来，跪在他身边给他捶背捏肩。品了口清香四溢的热茶，彧静真君舒坦地眯起眼睛，将搁置在一边的白玉烟斗拿起来，司敏敏心领神会地替他点上。

　　提起谢怜，彧静真君的口气平和而亲切，就像在说一位自己颇为喜爱的本家小辈。咂吧了几口烟斗，长长地吐了一串漂亮的烟圈，慢悠悠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八百多年前，中原有古国仙乐，仙乐有太子谢怜。太子心怀天下，扶危济困，神武大街惊鸿一瞥，救坠楼小儿于万民之前；一念桥逢魔遇仙，斩妖魔于三问之间。帝君感曰：此子前途无量。太子年少飞升，点座下侍卫风信慕情为将，位列仙班，风光无限。

　　“原来南阳玄真两位将军与太子殿下还有这样的关系。”司敏敏听得津津有味，支棱着下巴靠在一摞书上：“没想到太子殿下年纪轻轻竟然就有这等心胸和抱负，那他最后为何又被帝君贬下凡间去了呢？”

　　彧静真君又吐出一长串烟圈，叹息道：“也是生不逢时，造化弄人。”说着，他摇摇头，语气里裹挟着满满的惋惜：“也是这孩子倔强的厉害。当初他若肯听进老夫一言，或许也不会落得这般惨淡的境地……”

　　太子飞升三年，仙乐国突然蒙受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太子私自下凡欲救万民于水火，奈何力不从心，未能阻止灾难爆发。仙乐国最终覆灭，太子被贬，摔下神坛，成为众矢之的。愤怒的人们砸他的神像，烧他的宫观，将他当做踏脚石，骂他瘟神。第二次飞升，不到一柱香就被天帝君吾再次贬下界。此后八百年游历人间，靠拾荒为生。

　　司敏敏正给彧静真君捶着腿，一听到这，义愤填膺地狠狠砸了下拳头。彧静真君顿时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老夫的波棱盖儿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禁不起这么折腾了……”

　　“对不起对不起，”一时兴起司敏敏愣是忘了自己还给老人家捶着腿，赶忙道歉：“我只是替太子殿下不平。仙乐灭国又不是都他的错，凭什么责任都归咎在他一人身上。”

　　“唉……”彧静真君吧嗒吧嗒抽着烟斗，吐得整个万卷阁都云遮雾绕的，“信徒那个东西，成由他，败也由他。把你捧上神坛是他，把你拉下神坛也是他。想当年我还在灵文那丫头的位置上时，虽说香火算是历代文神的天花板，但那信徒骂我的口水，也能淹了半个万卷阁了。”

　　说着，他万分慈爱地揉了揉司敏敏毛茸茸的小脑袋，直接把她的头发揉的呆毛乱炸，道：“仙乐国的人发现他们的太子好像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昔日最忠诚他的信徒带头烧了他的庙推了他的神像。”

　　“可神也不是万能的啊！”司敏敏急道。

“在信徒的心里，神就是万能的，否则你便不配做神，事实也是如此。” 彧静真君一手执着烟斗，头微微上扬，微阖的眼里明灭不定，似有风云变幻，仿佛是在回忆那过眼云烟般的往事。他身上的那种经历岁月风尘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从容和淡然，整个天界大概只有君吾能与之媲美了。

　　司敏敏郁闷了：“做神好难……”

　　彧静真君轻笑一声，敲了敲司敏敏的脑门：“你平日里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关心起了仙乐太子？”

　　司敏敏摸了摸被戳疼的脑门，如实道：“不瞒前辈，我今日见到他啦。不知怎的，我就觉得太子殿下特别亲切，所以才想多了解了解他……”

　　闻言，彧静真君脸色微微一凝，缓慢坐直身体，乌黑的发丝如瀑布般顺着脊背倾泻而下，转头望着司敏敏：“你说你觉得他特别亲切？”

　　司敏敏点点头，浅绿色发带上缀着的细小銮铃叮当乱撞。彧静真君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丫头，你可知他妹妹睦宁公主的故事吗？”

　　这个司敏敏倒是很熟悉，她还未化形就听过这位公主的琐碎事迹。公主殉国，在民间可是不亚于天界四大名景的美谈，代代相传至今。

　　传说仙乐太子有一妹，封号睦宁，意为“和睦安宁”，年少聪颖伶俐，担任仙乐祭司一职，一舞定天下，祈福为苍生。公主本具有神格，却甘愿放弃飞升机会，留在仙乐承袭皇位，保仙乐平安。时仙乐人感念公主恩德，亦为其修建宫观，香火旺盛。

然好景不长，仙乐内乱，疫病横行，太子力不从心，救国无门。叛军同仙乐宿敌风元国勾结进攻皇城，公主披挂上阵，负隅顽抗，厮杀七日仍无济于事。家国危在旦夕，公主祈求上天，问救国之法，答曰：“飞升为神，国难当解。”然，公主飞升之际，风元国敌军点燃烟花百般阻挠，公主躲闪不及，历劫天雷穿心而过，飞升失败以身殉国。后世人闻之，皆扼腕叹息。

　　公主身死，仙乐国便如强弩之末，即便太子力挽狂澜也是无济于事。不久，仙乐国灭，永安郎氏一族称王。永安国主念及睦宁公主贞烈不屈、誓死保卫国家之举，隧保留其宫观以表敬意。直到今日，民间还流传着睦宁公主保家卫国的美谈，公主庙的香火也经久不断。

　　“睦宁公主当真是巾帼英雄！”自听完睦宁公主的故事，司敏敏便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信仰。每每在凡间经过公主庙的时候，她总会进去虔诚地拜一拜，再穷都要添点香火。

　　“不过前辈，风元国既然也是导致了仙乐国的覆灭和睦宁公主的死。那为什么元冥将军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反而那么憎恶睦宁公主啊？”上天庭的神官里，司敏敏最反感的就是元冥将军郁临渊。

　　元冥殿里的同神官老欺负她不说，郁临渊对她也颇有敌意，明明自己根本没得罪过他！

　　彧静真君烟斗一搁，浅叹道：“你所听到的那些民间传闻都是经过好几代改编润色之后的成品。真实的睦宁公主，于仙乐国而言是英雄，可于风元国而言……却是噩梦啊。”

　　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噩梦。

　　“睦宁公主并非仙乐国主亲生，她是仙乐国主胞弟睦宁王的女儿。只是在公主出生时，睦宁王受风元国大将顾州暗算，不幸战死沙场。噩耗传来，王妃受惊难产，生下孩子之后也就撒手人寰了。”彧静真君磕了磕烟斗，继续道：“国主念及手足之情，将这女婴过继到王后名下，延袭其生父的封号，封为睦宁公主。”

“可以说，自一出生，睦宁公主就与风元国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后来又被阻挠渡劫失败，身死之后魂魄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以此成为……咳咳咳……”关键时刻，彧静真君似乎让烟呛了两下，咳嗽不止。司敏敏赶紧给他拍背顺气，一颗好奇心就那么硬生生吊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前辈前辈，你就别吊着我了。”司敏敏摇着他的手臂。

　　“堕神。”缓了半天，彧静真君终于严肃地吐出了两个字。

　　这下司敏敏也用不着问了，小脸刷地就凝重起来。她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绝对不会不知道这个词。

　　堕神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存在。传说是天生具有神格的人经历过某些难以想象的煎熬折磨后走火入魔，堕落成鬼。但说是鬼，也不完全是。灵文殿把世间妖魔鬼怪分为四个等级，即恶厉凶绝。绝一出而天下乱，但堕神的能力和可怕程度却远远超出了绝的范畴，传说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堕神一旦出世，界生界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老夫早些年与睦宁公主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丫头和她哥哥是一个性格，可谁曾想……唉……”或许这些陈年旧事在彧静真君心里留下的印记过为深刻，他的语气变得格外怅惘。烟圈缓慢地从嘴里冒出，乳白色的圆圈越扩越大，渐渐变淡，消散在空气里：“仙乐灭国后不久，已经死去多时的睦宁公主突然以堕神现世。她那时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父死于谁手，一出世便灭掉了整个风元国以复灭国之仇。”

　　“要说风元国主也是个倒霉催的冤大头。顾州其人狂妄自大心术不正，经常干出一些出格的事。风元国主向来忌惮，却不敢动他，只能将其派去戍边，谁知这顾州胆大包天，暗中与永安人勾结灭掉了仙乐。风元国主一直被蒙在鼓里，只知道邻国改朝换代，完全没有想到这里面竟然也有他风元国的一份。

　　“已经堕了神的睦宁公主哪里会有耐心追究这各中关系，毫不留情将风元国上下屠了个干净。莫名其妙被灭了国，怕是风元国主到死也不明白其中原因。

　　“睦宁公主虽然是报仙乐灭国之仇，但也因此有千万无辜的亡魂惨死于她手。且堕神的实力相当可怕，哪怕是帝君倾尽三界之力恐怕都无法治得住她。后来被贬凡间的仙乐太子主动请缨，阻止了睦宁公主的屠杀行为，留下了当时的风元太子，也就是元冥的一条命。”

　　“睦宁公主最后被帝君和仙乐太子合力镇压在了铜炉山下，这才保得世间平安。不过也有一说，睦宁公主并非屠了风元全国，导致国灭的另有其人。两派说法争议，几百年都没消停过。”

　　司敏敏递过去一杯茶：“那您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彧静真君摆摆手，接过茶杯：“斗转星移，纪元轮回，真相早已蒙尘，老夫不问人间事几千年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