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宋国乡间的道路上。姬职满头大汗背着无盐女踽踽独行。
庄夫子隐居的濠上太过偏僻。马车无法通行，姬职和无盐女只好下马步行。乡间小道崎岖泥泞，破败不堪。无盐女一个不小心就把膝盖给摔破了。姬职无奈，只好背着她继续上路。
背上的无盐女一边拿手巾帮他擦拭汗水，一边问道：“你是想让庄夫子到燕国去为你效力吗？我看希望不大，恐怕结果会让你失望的。”
姬职好奇的问道：“你认识庄夫子？”
无盐女说道：“庄夫子通晓医术。当年我父亲为了给我治病，曾求助过庄夫子治我脸上的疤痕。可庄夫子看完之后，只是连连摇头，笑而不语。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
听说楚国先王曾聘请他为楚国令尹。但庄夫子却告诉楚国使者，他只愿意像乌龟一样在泥巴里自由自在地摇尾巴。不愿意到楚国宗庙里去当一个装饰华丽的龟壳。可见夫子并不是名利之徒，你怕是说不动他。”
姬职笑道：“我根本就没打算请夫子出山。只是仰慕夫子才华，才特意来见他一面。世俗的名利哪能入庄夫子的法眼，就别拿那些庸俗的东西去羞辱他老人家了。对了，待会见到庄夫子，你随性而为。不要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
无盐女迟疑道：“庄夫子必竟是大贤，这样不好吧？”
姬职却神秘兮兮的说道：“你信我便是，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庄夫子了。”
不一会，两人就来到了庄子的隐居之处，此处依山傍河，清竹环绕，鸟语花香。虽非人间胜景，却让人心旷神怡。几间错落有致的竹屋下，一群少年子弟正在捧着书简朗朗上口。看到两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一会，就有一个双鬓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老夫庄季，乃夫子的管家。不知两位贵客是？”
姬职说道：“燕国姬职携妻前来拜会庄夫子。”
庄伯满脸歉意的说道：“恐让贵客失望了，庄夫子外出垂钓，至今未归。”
姬职道：“没关系，我们等夫子回来”
庄伯说道：“贵客有所不知，自两年前惠子离世之后。
庄夫子便不再言语。就连对门下弟子也不发一言。故而此地早已不再接客，公子请回吧。”
姬职却一脸自信的说道：“远来是客。家老何不让我们在这里等待庄夫子归来？说不定庄夫子见了我等之后便开口言语了呢。若夫子不屑于理会我等，届时再走未迟嘛！”
家老庄伯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人他都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叹了口气说道：“公子，请便吧。”
日落西山。刚过知天命之年的庄子才优哉游哉的手提鱼竿腰悬着鱼篓缓缓走了回来。
这位夫子身形消瘦，面容清癯，乍一看，与寻常钓叟渔夫无异。只有那双眼睛，将睡未睡，欲醒不醒。仿佛神魂早已游离于天外，而留在人间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走过姬职两人身边，庄子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走了进去。
姬职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庄周，有客远来论道，可敢一见？”
庄夫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就径直的往屋里走。
姬职也不觉得尴尬，犹自自顾自的说道：“别人都说你庄周是因为惠子的死才不再说话。我看不然啊，庄夫子是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了吧。不过我看这也挺好的，道家这种误人之学，不说也罢。
比起孟子天天絮絮叨叨兜售他那套亡国之道。庄夫子还算是个实在人。”
无盐女见他如此无礼，心里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
庄夫子闻言却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姬职一眼。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了，好一会的功夫，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进来。”
姬职闻言便拉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无盐女，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去。进门后，姬职就直接拉着无盐女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庄周对面。
庄子一脸慵懒的斜躺在靠椅上，问道：“你是何人？”
姬职回答道：“燕国姬职，这是我女人无盐女。”
庄子说道：“你刚才说我道家之学是误人之学，这是什么道理？”
姬职说道：“实践出真知。这世上奉行你道家学说的，又有几人能飞黄腾达？又有哪个邦国君主敢用道家之学治国？道家让人不争，在这大争之世，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此学说，轻则误人，重则误国。”
庄子说道：“道家之学乃亘古不变之真理。而王侯将相，过客匆匆。用短暂的成败衡量万古的对错，不亦可笑乎？”
姬职反驳道：“自黄帝以来，2600余年有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国君敢奉行道家学说治国？莫非2600年也是过客匆匆？”
庄子说道：“人心在黄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崩坏。道德沦丧，黄帝才开始用仁义治国。到了尧舜的时候，他们身体力行，辛苦的把腿上跟腋下的汗毛都磨的脱落了。想要以此向世人展示仁义的外在形象。然而，还是无法挽回人性的堕落。到了文王和武王的时候，他们干脆抛弃了仁义，又用礼乐来束缚人性。现在礼乐也已经被抛弃了。君王开始用严刑峻法来吓唬黔首。人性越来越崩坏，离大道渐行渐远。不知道哪天，现在被人们推崇备至的法家学说也会被抛弃。
世人被名利遮蔽双眼，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就如同一个蒙着眼睛往山崖狂奔的人。用眼前的黑暗来衡量道路的正确。这不是很荒谬吗？不早日回归大道，这天下还能有救吗？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世人要是再不抛弃那让他们沾沾自喜的智慧。他们离悬崖就不远啦。”
姬职闻言正色说道：“夫子的立论已经错了。道家学说从老子开始就已经误入歧途。到了夫子这里，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夫子愤世嫉俗隐居于此，欲效仿鲲鹏展翅于九天，逍遥于世外。而夫子心中的逍遥，终不可得者，何也？对世俗好坏的执着，就是束缚鲲鹏高飞的锁链。
老子，天下奇才也。有老子，世人方知有先天地而生之大道，在运行人世间的一切。
然而老子却总喜欢将人性的好恶代入天道之中。
说什么天道无亲，恒与善人。这不是很荒谬吗？
又说，兵者，凶器也。这不是很主观吗？
天道既然无亲，又为何要关照善人？于天道而言，善人恶人都是一样的，又为何要偏袒？于人而言，兵者，凶器也。于天道而言，兵就是兵。
何来的吉凶？兵者，莫非能伤天道不成？
又比方说，世人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姬职以为此言大谬矣。夫子且看这院中草木。天道给予他们生命，让他们蓬勃生长，如果说这是好生之德。那天道使他们枯萎腐烂，莫非就是不德？故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可见是世人自作多情，固执己见罢了。
世人眼中的天道，是他们想象中的天道，是人性化的天道。然而，天道就是天道，不以任何人为改变。
天道眼中，人不过万物之一，微如芥子，不值一提。
夫子与老子一样，总是喜欢以人性的好恶来衡量天道的对错。难道这是可以的吗？天道无所不在，那夫子今日所看到的恶，难道不是天道的一部分吗？”
庄子被他这番话雷得呆若木鸡，久久不能自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不甘地问道：“难道人心真的就回不去了吗？”
姬职说道：“大河之水能够倒流吗？儒墨道三家，都看到了大河泛滥，有人想大河之水倒流回到中游，有人想要倒流回到上游，有人想要倒流回到源头。本质没有区别，都是虚妄。”
庄子闻言，仰天狂笑。良久不能自已，那笑声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怒，还是别的什么。
等笑声停下，眼中却已泛起泪：“哎，是啊，是自作多情了。”
夕阳西下，庄子送别了无盐女跟姬职。庄子说道：“有朝一日，老夫若静极思动，便到燕国去，再与小友论道。”
姬职说道：“若老友来燕，必扫榻以待。”
庄子又指了指旁边的无盐女：“这丑丫头脸上的伤并非不治之症，实乃藏玉之璞。只要你善待她，个中奥妙日后自然明白。”
姬职哈哈大笑，说道：“多谢老友忠告，我也觉得我女人是块荆山之玉。”
庄子看着他二人消失的背影，不禁自嘲：“尽信书不如无书啊。还是那个老匹夫说的有道理。”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