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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个未来(下)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我和张郑周认识,是因为我哥。

当年很火爆的那个唱歌选秀节目来我们城市海选,看到消息,我犹犹豫豫报了名。我知道无论外形还是唱功我都很一般,但我需要一个露脸的机会。我哥丢了,那么多年,我爸一喝酒就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有次他说漏了嘴,说希望丢的是我,我哥就算有点傻,至少是个男娃。酒醒了我问他,他又不承认,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是走丢了他一样难过。我也难过,我要找我哥是因为我爱他。在别人眼里我那么普通,在他眼里我却什么都好。只有在他身边,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什么都好。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无条件爱着我的人。

那次也是灵机一动,我想着他爱看唱歌选秀比赛,如果我有机会在那个火爆的节目上出镜,他就有可能看到我。看到我,他也许就能回来。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用身体取悦那个让我感到恶心的人,只要他能给我创造机会。我迎合他,我盯着他床头那个黄色玫瑰花的小闹钟看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煎熬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的房间里有摄像机在拍也没有停止。我太需要这个机会。

他确实有点小本事,让我在那个节目里露了一分钟的脸。但一分钟太短了,我哥可能稍一恍神就会错过。我想方设法把那一分钟展示在任何别人会看到的地方,还是不够,我哥没有回来。那些年,我对着他留给我的表说了很多次,哥你回来吧。想着双管齐下,效果更佳。不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好在智能手机适时出现,镜头不再是电视和明星的专属,镜头无处不在,视频播放的平台也越来越多。我又搞起了直播,单纯为露脸,我想抓住任何我哥可能看到我的机会,从没想过能火。

我火了,我哥没看到,失联多年的张郑周看到了。

我那时在一个地产公司做置业顾问。他已经是个成熟的音乐制作人,一定范围内算得上功成名就。在地产市场萎靡的时候他辗转找到我,装作大客户来买商铺,一出手就要三大间。他老毛病没改,每次来看房都对我动手动脚。我没反抗是因为我太想在市场低迷时拿个大单,在帅哥美女如云的同事们之间挣个脸。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就算我反抗了也没用,他是有备而来。

我忍着恶心,两个月。结果他只签了个租赁合同。但我还是借着这笔订单升了职。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没想到他图谋的更多,他用从前那些令人屈辱的视频发给我,以此威胁我。先要我的身体,要了身体又要钱,最后要我的流量和资源。他命令我辞职,专注做直播,利用我的流量给做他手上制作的那些粗制滥造的音乐免费搞宣传,帮他的有钱人朋友们卖土特产,卖书,卖不想要的二手货,实际上卖的都是我的自由,我被囚禁在镜头里不得翻身。他偶尔还在我直播里露脸,喊我darling。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包括我爸妈,和我丈夫庞莱。庞莱说他受够了,要离婚。离就离吧,我同意了。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他要离婚真正的原因不是张郑周,他外面有人了。

跟张郑周这么个烂人捆绑在一起我真受够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准备破罐子破摔。录像就算放出来又怎么样,他自己也得身败名裂。他看出来我越来越不在乎,承诺只要我跟他去邻城再做一场户外直播就销毁所有的录像。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想也不差这一回半回的。

去的那天他让我坐他的车。我说我自己有车。他又说要坐我的车。我说不行,我看见你就想吐。他挺生气的,又不敢把我怎么样。只好照我说的各开各车。我有导航,但一直在他后面跟着。一路都在想,要是能找机会撞死他就好了。当时只是个念头,没要真撞。

半路我接了一个电话,那人说他姓张,是我的粉丝。我对粉丝一向很好,温柔地问他,你哪儿来的我的电话。那人支支吾吾不说,只管夸我身材好,问我能不能见一面。我说你看直播不就相当于在跟我见面吗?那人说不够,黏黏糊糊没完没了。我只好说我正在高速路上开车,这么聊下去很危险。我要挂电话,那人突然神经病一样,语气很激动地骂我,装什么装,你个绿茶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烂事儿,你小电影儿我都看多少了,你就说你啥价钱吧。

我伸出手去慌忙挂电话,按挂断键的时候手有点抖,好几次都没瞅准位置。手抖完了腿抖,脚也抖。张郑周曾经赌咒发誓说他从没给别人看过那些录像。这个人渣!人渣的车就在我正前方不到一百米远,可能看我减速怕我反悔不帮他录直播,他车速也慢了下来。

跑车有个好处就是提速异常快。我猜张郑周看到我突然提速其实已经有所戒备了,因为他也突然快了起来,但他车不行,快不过我。

高速路上不能随意下车我知道,我被仇恨冲昏头了,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他死没死。没死的话他肯定需要救助,我也许能趁此机会要回那些录像以及所有的备份。

后车呼啸而来,我回头看的一瞬间。注意到胳膊上有只硕大的蚊子,正举着它的针跃跃欲试,准备插入我的血管吸血。

然后,我就碎掉了。

曾经我想过如果非要粉碎一种生活,我会选择打碎镜子,保留镜头。在我真正碎掉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王沁芳是不是算个好人,但我一定不是坏人。而张郑周,如果我得死,他也必须给我死。这是后车撞上来一瞬间,我的念头。

如今张郑周真的死了,可我还不想死。

当我躺在重症监护的病床上,我有名气,有钱,有人尊重,受人追捧,以及性命垂危。成就感曾如海啸过镜般荡平我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如意,性命垂危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荡平我苦心经营多年建立起的成就感。我开始怀疑我曾经坚定不移的选择,是不是具备唯一的正确性。信念的崩塌如此迅疾,只要一个转折点。我的转折点是,遇到张郑周。

张郑周出现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另一种可能性。我寻求镜头的初衷是为了我哥,然而短短一分钟的镜头带来的巨大虚荣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我拿着那一分钟到处炫耀,自欺欺人说都是为了找我哥,感天动地的说辞之中包裹的真实原因被自己忽略不计。相貌一般,气质猥琐,还是有人看上我。相貌一般,气质猥琐,就算这个毫无优势的外表和身体,我也为自己换来了一些利益。

仅仅一分钟我也尝到了被人看见的甜头。手机配置高像素镜头和直播在我看来是这个世纪最了不起的发明。并且来的恰到好处。我不用求人,我只要一个带摄像头的手机,一间屋子。我是导演也是主演。丑是吗,我就丑上加丑给大家看。励志是吗,我就励志出个坚韧不拔。知性是吗,我就硬着头皮去看书看完回来瞎说一气也算是分享心得。我顺应潮流,顺应审美,顺从民意,我的成功怎么可能只是运气。

我的经验是,如果目的地过于遥远,一定要为它找到一个能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正当且坚挺的名目做支撑,暴风雨来临时,这个名目可以撑着终极目标屹立不倒。我的目的是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认可,是待在镜头里永不凋谢。我为它找到的名目是,寻找我哥。因为要寻找我哥,面对多少辱骂,辱骂多尖利刻薄我都能坚持。坚持。坚持。长久的坚持。为了寻找我哥而坚持。濒临崩溃的坚持。

然后豁然开朗。

终于来到这一天,我跟镜头搭配得宜,我找到了懂得欣赏我的观众。我,镜头,观众,我们几乎要融为一体。坚持?不再需要了,坚持是因阻力而生的词语。当我享受镜头和它带给我的声名时,我不会说我坚持享受这一切,正常人不会把坚持和享受搭配在一起造句。

坚持,不再需要了。名目也就不再被需要了。有时我甚至会忘了我有个走丢了的傻子哥哥。

我出名了,得到了我所追求的。曾经受过的伤害不是不愿意提,是不值一提。相貌一般,气质猥琐,没人再这么说我。大家叫我,芳姐,以尊敬的语气和目光。

我没想过张郑周会再次出现。带着另一个乌云似的转折点。关于这个转折点,现在回想,早有端倪。在张郑周出现后的无数个日夜,我那些被成就感大浪一波一波推向角落的卑微情绪,重又浮现,和张郑周一起,从一个对立的角度拉扯我,审视我。我不想要那些经历,我想抹掉它们。我开始挑剔自己,镜头里的我迎合,虚浮,表演纯真,表演励志,表演优雅,表演正义,表演勇敢,表演渊博,表演睿智,表演知性。在美颜、滤镜、特效的加持下,就像我真的拥有这些品质。我是什么?我是敏感,是胆怯,是沮丧,是自卑,是这些情绪的叠加,在成就感面前,它们统统被掩埋了。可毕竟只是掩埋,没有消失。当转折点来临,它们破土而出走向我,逼迫我承认,我得到的一切都是用虚假换来的。它们扰得我心烦,我开始幻想另一种生活:如果保持于镜头之外,我也许能获得一种淳朴的快乐。更真实,更隐蔽,更简单,更贴近自己。不被我认可的那个自己,她需要的应该是接纳和抚慰,而不是被粗暴地荡平。

我的悔恨就是那时开始抬头的吧,到生命垂危这一刻,终于抵达顶点。和痛苦地死去相比,索然无味地活着其实不差。

我妈很快被护士请出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被身体内外传来的疼痛,监护仪器运转的声音,护士不断走动的声音搅扰着,一时睡,一时醒,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来看我,见我眼睛睁着,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想说话,整张脸上能动的却只有眼睛。我妈在医生后面跟着,看到我的样子,眼里泛出些泪花。

芳,凌医生给咱们打针哈,特效针呢,打了你再睡一觉起来就能说话了。

我看着比粗过寻常两三倍的针头插进血管,一小股细密而尖锐的疼非常短暂地盖过了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针头插进血管那一瞬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很近,却想不起来。

医生边推针边说,你现在有意识了,会觉得疼,难以入睡,所以特效针里加了镇痛和助眠的药。打完你就能睡个好觉了,好好休息对你的恢复很重要。等再醒来……应该就没这么痛苦了。

我听懂了他停顿那一下的意思,那意思是如果还能醒过来的话。

打完针医生检查我身上插的各样管子,一边问我妈,阿姨,我刚听叔叔说什么视频,什么警察要介入之类的,什么情况?

我妈沉默好一阵子,偏头皱眉看着我,她心生不满的时候就会偏着头看人,她就那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作孽啊。

我做的那些事,他们知道了。

我后悔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做选择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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