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径。
眼前展开的是喧闹的首尔街景。光线刺得他眼发痛,远处大厦LDE屏上是刚出道的他自己。
零八年。
漫无目的往前走,直到走近某舞蹈教室。
“别理她,谁稀罕她的示范!不也是个练习生吗?充什么师姐。”说话声很年轻,带着居高临下的藐视感。
“她好心而已。”
“好心?我看是装吧。会下腰劈叉了不起吗?行行好收起她在中/国的那套做派,这里是韩/国!以为自己一定能出道?”
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这里的霸凌向来无所不在。比TA差时嘲笑你,比TA强时嫉妒你,正反都是错。
尼坤对类似对话早已习以为常。
因为他也是从这种环境里走出的艺人。
舞蹈室角落没灯的地方。
有一人在起舞。
没有音乐,她嘴里念一二三四。
没有位置,她就在边缘练习。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腰肢。垂睫敛神,刘海微浮。举手投足,宛如乾达婆临世。
明明教室那么多人练舞,却都忍不住偷瞄她。
她跳舞时,会发光。
她的动作幅度舒展,往前云里前桥时。
谁突然踢了个什么过去。
轰!
她被绊倒了,笨拙的摔在地板。
大伙哄笑起来。
有人过去装关切。“你有没有事?我鞋带松了,所以鞋子掉了,不是故意害你摔倒的。你不会跟老师告我的状吧?”语速很快,故意说的让人听不清。
还好她勉强听懂了。“没事。我,不会告状的,没关系。”一句话磕磕巴巴说不连贯。鼻梁青掉,流了鼻血下来。
尼坤抢步想扶起她,却穿过她的身体。这会她才来韩国多久?怎么可能说的好韩语?听都成问题。
有人提醒她。“不能把地板弄脏,老师会骂的。”
宋茜找了抹布过来,在一堆有意无意的的挤兑中把地板擦干净了。最后才顾得上自己。她边擦边念叨。“无人妒忌是庸才,她们是酸!这才哪到哪?以为我会怕吗?宋茜加油!比他们都早出道!”
尼坤好笑又心酸的,原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口袋手机在响,她擦擦手接起来,声音雀跃的。“妈妈!”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宋茜笑起来。
尼坤也能猜到,八成是母女间温馨的寒暄。
“嗯!蛮习惯的。大伙都照顾我,饭也吃的饱。明年要选拔新女团成员,公司说我有希望!”宋茜音色亮,像个温暖的小太阳。
尼坤喜欢听她说话,光是听到那个声音,他就心动。
“不会!还不知道我吗?在哪都能照顾好自己。倒是您要按时吃饭添衣,不要让我担心。”她小大人一样叮嘱母亲,又看了眼隔壁分吃薯片,追逐打闹的本土练习生们。“嗯,都和我处很好。还请我吃薯片呢。钱够花,您安心。越洋电话太贵,回头我出了道,给您买最好的手机。嗯,叫我练习了,下次聊!”
尼坤听她絮絮和母亲说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一阵无奈涌上心田。“真是笨蛋。”
听着电话的宋茜忽地抬头,狐疑的四处张望。
他就站在她面前。
她却看不见他。
身后洞开了门,自行打开将他吸入。最后一眼是她的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寻什么。
第三次从黑暗中走出时外面在下雨。
太阳叫乌云遮挡了,密雨沿天空坠落,像一条条闪着银光的线。
眼前的地方再熟悉不过,是SM大楼。他拾阶而上。那些雨浇到身上就自动消失了,像那地方什么都不存在。
穿过大门,和他关系不错的珉豪迎面而来。
恰似岁月倒流,还是那个二十岁不到的样子。尼坤站在那。等他穿过自己,为这非黑既白的世界带来一抹流动的色彩。
珉豪突然讲话了。“这么晚怎么来公司?我准备去吃饭了,一起吗?”
尼坤回头看。门口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宋茜。穿着半新不旧的蓝风衣,这时应该刚度过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后来他才知道她生日那天是中国农历年,那样重要的日子。
她不去陪卧床的母亲,反而是陪自己这个所谓的同事拍节目。到底怎样重要的节目,一次都不能缺席?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他在那么多年后才懂。
“我来公司有点事,你去吧。”
她拒绝了。
尼坤跟着她步入电梯。里面除了她没别人,宋茜仰头靠在那,脸色不好,眼圈深红。
电梯直上顶层。
她走向尽头的社长办公室。
李秀满靠着沙发,笑容和蔼。“你说之前电话里那件事?Victoria,这不是小数字。”
“我知道!我会卖力工作,请帮助我。”宋茜态度诚恳。
李秀满双手合十,锐利藏在眼镜后。“不是卖不卖力的问题。你母亲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在商言商,总不能让董事会做赔本买卖吧,我没那个权利。”
“请您说出条件。”宋茜毫不意外李秀满的话,来之前她就做好全盘准备。
“爽快。”李秀满赞道,起身从书柜拿出两份厚度不一的合约。“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帮你付你母亲住院的全部费用,除了工作还给我,你去陪酒。凭你的条件,应该很快能还清。”
宋茜不动声色将目光从那份合约上转开。“我选二。”
“选二?知道二是什么?”李秀满笑的有些嘲讽。他笑这世上永远有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放任她自己撞,比他硬逼她回心转意要好。
她微扬起下巴,单薄的背很直。“不管是什么,我不出卖自己。”
宋茜知道自己在求人,没资格讨价还价,但她想保留尊严。
李秀满笑意更盛了。“还是年轻。不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有价,你能卖是你值钱,那么多孩子求着和我谈这个我都懒得搭理。不信Victoria把窗推开,看下面那些人庸庸碌碌是为了什么?”
她明白。
其实她明白的很。世人慌慌张张,不过为了碎银几两。偏偏就是这碎银几两,能让世人慌慌张张。
她沉默片刻。“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不卖。”
李秀满不出意外的点点头。
看这女孩浑身倔强,眼眶都红成那样,还在拒绝。那他就等着看,看她什么时候忍到极限。
从笔筒抽出笔,做了请便手势。
两份合约摊在桌上,哪条路更好走一目了然。
撞了南墙才回头不是很蠢?
他这种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有些人骨子里的自尊是与生俱来的,荣辱不能改的,让她屈服的方式从不是钱。
签完合同,宋茜鞠躬行礼。对于愿意帮忙的社长她打心眼感谢。不管方法是什么,他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就冲这个,要她做什么都不为过,更何况社长并没勉强她。还给了她选择权。
李秀满弹了弹右下角未干的签名。“先这样吧。你要是改变主意,我随时欢迎。”
宋茜行完礼出去了。她并不知道第二份合约内容是什么,总归不好走。自此母亲的安危就压她一人肩上了。
李秀满身后,尼坤一行行看清合约内容,眉头蹙起。
助理进来把签好的合同收拾了。
“不必放太里面。”李秀满坐在老板椅上,脚一点地,转过来。“她干不了几天,届时还要重新起草。”
像她这貌似硬骨头的人,他见过不止一个两个了。等吃了苦,自然会哭着回来求他高抬贵手。
至于那第二份合同,完全是份卖身契。
她的所有产出、包括她自己本身都归公司所有。
出于人道主义,多劳多得,价值累计一定地步时公司会给她付少许劳务费。但那笔费用多寡全由公司说了算。那上面白纸黑字,余后除却付清她母亲的全部借贷,利息以惊人的几何倍成长,想获得劳务费……
那更像吊在驴子前的胡萝卜,看得到吃不到,好像有希望,其实根本没希望。想从他手里拿钱?可以,除非她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
“我看她挺认真的,社长您可能会看走眼。”
李秀满自得满满,掏出雪茄等助理帮他点。“只要不傻,谁都知道怎么选。不然我们打个赌,看彼此眼光如何?”
“您赌多少。”特助点开防风火机,雪茄清烟舞上青天。
“就赌。”
一枚硬币被李秀满随意的扔在桌上,快速旋转之后,倒下。
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