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逐露

兴宜十二年夏，是夜，晚来风急，京郊的雨渐渐落下了，平慈溪中浅眠的鱼儿被涨入的雨水惊醒，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宁山书院西偏院的小窗还透着光，有烛火摇曳，人影幢幢。

一着荼白衣裳的男子踏着清辉月色走来，影子在湿漉漉的砖台上不甚清楚。

只见那人缓缓来到小窗外，除了有房檐下的竹枳沙沙摇晃三两声，倒未曾再作别的声响。

他并未撑伞，全身上下已被雨水沾湿，却无半分狼狈可言。此刻站在窗外，被透来的烛光映在脸上，越发显得此人面容清隽俊逸。

竹欢靠在窗柩上，未敢发出一点声音，当心惊动了屋内还在温书的年轻公子。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竹欢就如此站着，屏息凝神，悄悄看那公子的侧颜，似乎忘了此时已近丑时。

不知过了多久，书页翻动的声音渐渐止住了，只见屋内的公子缓缓起身，开始收拾案几上的纸笔。

竹欢：“连续数日都是这个时辰，想必他马上就要休憩了，那我也该走了。”他这么想着，却仍未有动作，长久的站立让他的腿半麻起来，像是有蚂蚁在啃噬一般。

烛火剧烈地晃动几下，很快被干净利落地熄灭了，此刻没有一点光亮，连轻柔的月色也被尽数遮掩了。

竹欢彻底看不清窗内的情形了，只能细细听见衣物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竹欢猜到那人在更衣，连忙把身子扭过去，即便看不清倒还是把眼睛捂上了。这一动，却撞到支撑小窗的叉竿，不轻不重，让屋内的人听了个清楚。

慕白身形顿了顿，接着，竹欢听见那人略微喑哑的嗓音：

“谁？”

竹欢：虽说你我都是男子，但我之前可听你读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诫言，小妖别的不好，可记性倒是不错。

慕白：“又是你？这三个月来，你夜夜来我窗前探看，这诫言阁下怕是已破了百遍不止。”

竹欢惊异道：“你早知晓我来看你？”

慕白：“阁下每次来，檐下竹叶总会止不住地响动，却未尝听有风声呼啸，你自认为隐藏的好，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样……那你为何不揭穿我？”竹欢清隽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尬色。

“为何揭穿？阁下并未扰我分毫。”

竹欢挑眉：“你不惧我，也愿与我交谈，难道当真不知我是何人？”

慕白将岸上的书册收拾整齐，又朝窗外那不真切的影子看了一眼——“你想说之时，在下自然会洗耳恭听。”

竹欢觉得这温儒书生口中的道理颇多，好生奇怪，尚未仔细思量，心中便已起了逗弄之意：“那好，我说我是竹妖，是平慈溪这一方竹林终年吸收灵气才得以幻化人形的精怪，你仍不惧？”

此刻他的神态是如此生动，样貌也称得上是佳人之姿，恐怕就算是他亲口说出，常人也难以将面前这人与精怪之说相联。

慕白听了，终于看进了竹欢那双黑夜里熠熠的双眸，他笑得莞尔，轻轻打量着面前这个自称“竹妖”的年轻公子，脱口而出的话和清辉月色一起被揉在风里去了，让竹欢听得不甚真切——

“君子如竹，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既已为竹，又何来精怪之说？”

“……”

竹欢第一次向人表明身份，却未尝料想是这样的情形，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没理解刚刚那句话。

明明他才是那个竹妖，可现在却如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慕白只好笑地望着他，两人都未动作。

雨打竹叶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竹欢放空了一瞬，透过濛濛细雨望向了院外的平慈溪。水中的鱼儿不知何时雀跃得更甚，它们纷纷跳入水面，又再次落入水中。

空气中溢满泥土的气息，竹欢觉得，这雨，好像落在了他心里。

“君子如竹……争风…逐露，心中有节。”竹欢默默地重复这句话，“多谢你，这句话我记住了。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晨读，我先走了。”

竹欢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慕白后，逃似的离开了，只留下一道澄澈的嗓音飘散在濛濛细雨中。

——“慕白，晚安，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