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
我？
对这里来说，我也许就是所谓的“外星人”。
几度跃迁，我们终于抵达这个星球。
火山灰乌压压盘旋在云层，尽管戴着防毒面罩，我也不免嫌恶地皱眉。
也许这曾经渌水秀山，但现在它不再适宜生存。
不适宜生存的文明遗迹，对母星没有任何用处。
那么这颗星球的结果，自然是被我们彻底毁灭。
P60星系第三行星，并不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文明遗迹。
我不明白，总部有什么停留的必要。但我知道的是：不需要明白，我只要服从。
绝对服从。
废土之上淌着薄薄的岩浆，寸草不生。空气中漂浮着点点不明的浮尘，它覆上我的透明面罩，朦朦胧胧，难受极了。
“工号0284。迅速前往分管区域，禁止私自停留。”
防护服内置的语音系统响起无波动的男声。
“服从命令。”
不论过去、现在、将来，我对母星绝对服从。
即使我曾对此感到不解。
“工号0284，收到。”
转身背离焰火熔熔的山，我朝向航舰。
渺如蝼蚁。
航舰上。我透过舷窗，空中是乌黑的尘。天色黯淡，不知它千年前是否亦如此？
我所负责的分管区在大洋边，污浊的海水起起落落，染黑滩涂。
它本该是金色。
这陆上，望去尽是残垣断壁。
我也无法明白自己心中是何种想法，只是无由的悲。
无由？
对。
.
分部队长下达的任务，是寻找生物遗迹。
我当时便觉得，它是个蠢蛋。
生物遗迹？哪还有这种东西。
不过。它虽是蠢蛋，也是队长。
工号0284，当然会服从安排。
我仰头，天上除了遮目的粉尘，还多了成百上千台无人机。
这是母星的科技，母星的无上荣光。
一股傲充盈胸腔。
因为，我正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这颗星球。
它过往的辉煌都成历史。
历史，历史。
不，甚至没有在渺渺宇宙中留下半分痕迹。
穿梭在飘烟的废墟里，一座全毁的建筑吸引住我的眼球。
在我看来，它如此显眼。
尽管周边一样是废墟，它仍旧显眼。
它在发光？
对、发光……一定是发光……
冲动，这次心底是无由的冲动喷涌。
语音系统的电子男声再次响起：
“工号0284。立即前往R3汇点，协助挖掘任务。”
发光、发光、它怎么会发光……
“工号0284。立即前往R3汇点，协助挖掘任务。”
我像被蛊惑了一般痴狂。只一个想法，即冲进光源。
怎么会这样呢……
“工号0284，收到请回答——”
它是非一般的，不同我一样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
“工号0284，收到请回答——”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强烈想要违抗总部的命令。
没错，我确也这么做了。
我切断信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光源。
那瞬间一定是解脱，是解脱。
——工号0284，断联。
.
一头扎进废墟深处的光，竟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心底那股强烈的冲动也随之消失。
找不到回去的通道，我目前唯一的选择，是探索这个空间。
我处在一座孤崖上。
这上面除了一座凉亭、几束残枝、几丛乱石，再看不着别的东西。
周遭看上去破坏得不大严重，只是气氛也如外边一般压抑。
我踩过黏腻的泥土，站在崖尖。俯身本想探看崖边有无通道，却不想泥石陷落，我便失去重心朝下滑去。
脑海中的弦瞬间崩裂。
看来是要……
——等等。
不知道砸在什么东西上，我的防护服擦出几道口子。但也不算得碍事，兴许能再用用。
我坐起来，后知后觉地伸手拍拍虚空，凭空出现一道透明薄阶。
这地方，竟有这样高的科技水平。
我继续探索，祈祷得到更多信息。
我期待不可思议的信息。
.
顺着隐藏台阶，我弯弯绕绕走到底。
这底下是一片森林，有大量焚烧痕迹。
木头碎屑或大或小，散落在不同地方。它曾经也许是森林，但现在我只见到光秃秃的土。
黑色的土，赤裸的土，血红的土。
眼前情景，我的想法正如初次登陆这颗星球一样。
——没有探索的价值。
但自从进入这个隐藏之地，我的想法也变了。
事情还是不能看表面。
而且，有时候也不必太屈从。
否则，我现下应是跟着蠢蛋队长乱跑，而不是在这了。
我转身就走，没有逗留的打算。
远远的越过海湾，还有一座崖。崖尖电闪雷鸣的古堡显然更有探索价值。
我会把所有成果带回母星。
我会受到表彰，我坚信。
.
好吧，没有科技的帮助下，我在这奇怪环境里的确寸步难行。
谁叫我长不出翅膀呢？
别管我怎么到的这里。
也就是游游水，漂漂游，爬爬山。
不值一提。
站在古堡大门前，我实在累了。撑着门困难地匀着气。
还好防护服没出问题，生存气体供应还是够的。
我侧过身躯，使力撞开大门。
两侧高门“轰”地缓缓后撇，我从缝隙挤了进去。
破碎的吊灯、倾倒的酒杯。如我所料，这里也一派狼藉。
花了这么多精力来到这座古堡，仍旧毫无收获令我忽地烦躁透顶。
我跟着光进来，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光是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空间还有没有活物，有没有危险。
站在早已走音的管风琴面前，我气愤地狠狠并指按下。
“登——！”
我被灿金光波突的轰退开。
“什么东西？！”
两束交错的光落在管风琴边，幻化出两个人影。
我被吓得匆忙又后退几步，从身侧摸出气枪，作攻击状态。
但，那影子如同不知晓我的存在。
银发蓝裙的女子端坐琴凳，葱玉指尖抚过琴键。
一道暗金身影抱臂立她身侧，唇角噙笑。
我握紧枪，缓缓走近。
难道是虚影？
半透明的躯体，坐实了我的揣测。
我收起枪，插入身侧枪套。
轻灵琴音流转。那男子左手穿过女子后颈。偏腕抚住她的侧颊，令她别过头。
——庞尊俯身轻吻朱唇，右手覆压蓝冰冰琴键上的手，向下一按。
“登——！”
我猛然回神，这些都是什么画面？
幻觉？不对啊，不对……
难道，是这座古堡的过往？
管风琴边的两个身影化作浮尘。我不甘心地走上前，在相同位置上又按了许多遍。
可惜那两个身影没再出现。
我快步走下台阶，试图触发第二次浮影。
然而我忙活半天，又是摸琴又是摸桌子，半点反应没有。
“砰——”
我将脚踩在倒塌的椅子上泄气。瞥见一旁地上的碎玻璃，我又收回脚，避免踩到。
再歇歇。
我喘着气，盘算待会上二楼看看。
周边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光尘，我一愣，自觉往后走。
——哐。
酒杯在蓝冰冰脚边碎裂，猩红酒液沾上裙摆。
“庞尊，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庞尊双手抓着椅把，唇线紧绷。
“你要离开我？”
蓝冰冰后退两步，眸色躲闪。
“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力量吞噬。”
庞尊拉住她的手腕，渐渐收紧。
“你……”
“你要离开我吗？”
蓝冰冰周身酝起淡蓝仙力，二人接触的腕部一点一点结起冰晶。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误入歧途。”
庞尊定定凝望她，那金眸分明是难捱的悲恸。
——“呼、呼……”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开始发晕。
我似乎会为回忆里的情感感染，被深不见底的绝望拖着走。
这次两个虚影重叠，没有化作浮尘直接消失，而是交缠着飘去二楼。
我抬脚跟上，噔噔噔踩着节节台阶。
光球穿过一道门，我急步上前推开。
宽大明亮的落地窗边立着一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影。
——庞尊五指贴着落地窗，望向海际浪端的冰晶宫。
多漂亮的晶蓝城堡。
我跑去，探上窗子。
可那里何时有一座冰雪城堡了？
我来时，不曾见到。
我努力睁大眼。那座城堡一闪一闪，又在一霎消失。
“哗——”
落地窗四碎，我仓促躲闪玻璃碎片。
窗边的人影收作光球。我回过头，光球飘飘悠悠落在大床上。
周边场景再次变幻，原还破败的房间亮起一盏暖灯，在床头映照银发女子苍白的面容。
——暮色沉沉。庞尊坐在床沿，望着蓝冰冰紧蹙的眉。
她的身体趋近透明，同窗外响彻的雷电闪烁着。庞尊颤抖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不知节制地向她输送仙力。
“冰儿、冰儿…醒醒……”
窗外寂白的电光一闪一闪打在蓝冰冰身上，使她看起来愈发脆弱易碎。
庞尊感到极端的泄气与愤恨。他一咬牙，澎湃的电力轰碎身后落地窗，贯穿云层。
雷霆轩外瞬间安静，只剩房间内滋滋的电流声。
蓝冰冰艰难地抬起眼皮，庞尊顿时一喜。
“冰儿！”
她眼睫颤抖，用尽全力拂开他的手。
“庞尊！我说了，别再去掠夺仙力、也别再输送给我……！”
蓝冰冰的声音断断续续。
“掠夺、你…你会、后悔……”
自然规律，不该逆转。
庞尊脸上的喜色僵住，片刻后转为愤怒。
“难道你消失了我就不后悔吗！”
——“沙”。
人影再次碎作虚尘，房间也恢复了破落。
咳，咳咳……！
这次的感受更加令我煎熬，头脑混沌，一片迷蒙恍惚。
我身子一软，跪趴在地面上。
“呼…呼……”
一滴滴泪珠不受我的控制滚落出来，烫得我发昏。
这并非我的意愿，我想是受到记忆主人情绪的影响。
深陷绝望沼泽的感觉，让我不想再去回忆。
我穿着防护服，没法擦去泪，只好任其流落。
对这座古堡，我多了许复杂的情感。
情感？是情感吗？
我的母星，从不需要情感。
不，或许也是要的。
我们唯一的、共同的情感，便是对母星的忠诚。
忠诚、忠诚……
拍开灰尘，我从地上挣扎直起身。
泪水仍在汩汩地流。
我能对母星绝对忠诚吗？
这样一个有情感的星球，如此珍贵。
一定要毁灭它吗？
不对，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这样想是不对的，这和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一样的。
除了母星，都是敌人。
对，敌人，这样才对……
“呼、呼……”
泪珠一颗颗顺着面颊滚落。
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咳咳、呼……”
床边的虚尘穿过我，径直飞去我身后。
我强撑清醒，回步跟上。
破碎的落地窗边，银发身影纵身落下。
“！”
跳…跳下去了？！
我再次于窗边跪坐，探首。窗下是无尽深渊，空中游弋几朵冰莲。
再次，我再次一阵一阵发晕。
——便失足，随之落下。
不！不能死！
疾速撕裂的空气在我耳边尖啸。
“砰——”
-
0313静静注视紧张进行的挖掘任务。
“布利，报告0284进度。”
小队语音系统是共联的，想要查询队员踪迹轻而易举。
0313等了半晌，没听到回音。
“布利。”
失去信号了？
不行，它得报告总部。
“申请重联中——”
“申请重联中——”
0313停住。
“连接成功——”
“工号0284正在前往R3汇点，即将抵达。汇报完毕。”
周边是热火朝天的任务进行，0313下达语音指令。
“布利，连接0284频道。”
滴，滴。
“连接成功。”
那边传来止不住的抽泣声，伴随断续的呼气。
“不要……不能、不能毁灭。”
“不能消失、不能消失。”
0313感到不对劲，下一秒信号便切断了。
“布利？”
“检测到0284状态异常，立即进入强制休眠。”
——“报告队长。”
0313暂时放下0284那边的事情，观察呈上来的挖掘成果。
一条卷起的长鞭、一枚蓝宝石戒指。
沾了灰扑扑的土，却不染光华。
“砰——”
一静，场上各队员机械地扭头看去。
0284跪在地面，眼泪砸在透明面罩上。
防护服破了几道口子，往外冒着休眠气体。
看来0284是不能进入休眠了。但同时，它将因吸入毒气而死。
它忽然抬起头，望向0313面前的鞭子与戒指。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挡不住的泪水冲出眼眶。
“警告，检测到0284芯片异常。”
“通告总部，立即销毁。”
“警告——警告——”
降生的那一刻起，母星的每一个新生儿都会植入芯片。
它的作用是，确保后代对母星绝对忠诚。
适巧，0284的芯片出了问题。
所以它与同胞的想法自小就不一样，它的脑海里有奇思妙想、喜乐嗔痴。
现在，布利确信它必死无疑。便将这些和盘托出。
原来，它的母星一直以来都当它是工具。
“警告——”
“立即销毁，立即销毁——”
在一声声警告中，0284摇摇晃晃地直起腰背。
双膝跪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它双手合十。
它的眼前是鲜活的爱。
——蓝冰冰穿过悬崖下的灵犀之门。在嚣乱的尖叫声与哭泣声中，喃喃自语。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她看到一个妈妈温柔地抚摸孩子肉嘟嘟的脸颊。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的没事的，妈妈带你去一个神奇的地方。”
男女老少孕弱病残，流着泪向亲人向好友告别。
颜爵偶见蓝冰冰，惊愕地走上前。
“阿冰？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
蓝冰冰回过头。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在仙境里，做一个万世太平的美梦？”
仙境里所有仙子，祭起全部仙力保护人类。
只欺骗她一个。
因为她早该消失了。
人类世界要覆灭。到时，他们都将化作天地一团混沌灵能。
“啪——”
蓝冰冰一惊，手腕被长鞭缠紧。
没等她挣脱鞭子，它又自行松开。取之而来的是一只滚烫的手。
“为什么在这？”
庞尊将蓝冰冰扯到自己身后。颜爵颔首，侧步离开。
“警告——”
“警告——”
0284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但它仍强撑着睁大眼睛，眼周渐渐渗出血丝。
0313动容。
“0284……”
——庞尊紧紧将蓝冰冰锢在怀里，背后是烧天的热意。
要来了、他们都要毁灭了。
天外小行星的到来卷席尘土，耳鸣炸裂般。
“警告——”
“警告——”
0284身躯颤抖，周围的所谓同胞只是冷眼持枪。
蓝冰冰回抱庞尊。
庞尊双臂收紧。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
他的冰儿，是他自私地蓄起仙力强留下的 。
这星火，多么嘹亮。
“砰——！”
这偷来的最后一刻。
0284七窍渗血。
最后的声音，是窃语。
“这个星球被宇宙遗忘理所当然。”
“0284是背叛者，就该销毁。”
“除了母星，都是敌人。”
“情感没有意义，强大才是真理。”
山啊，这哗然的山啊。
在你的衬托下，我便是蝼蚁。
而这漫漫宇宙，我算不上一粒埃土。
人类终将因所爱而不朽。
肉体摧毁，精神永存。
首席大人，我听到心跳了。
0284合拢双眼，沉沉向后倒去。
“永别了，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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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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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轻看自己，你拥有一颗多么鲜活的心脏。
如此珍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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