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爱丽儿抬头,望着海上游影点点。
那是王子的轮船。
她双手托起自己的下巴,露出憧憬的神情。
那是另一个世界,广阔无垠的世界。
爱丽儿沉浸在遥想中,微弯的双眼忽然空洞无神。
浅水鱼在珊瑚间穿梭。再半刻,取之而来的是清冷淡漠的眸光。
“爱丽儿”一头夺目的如瀑红发骤然通白,青绿鱼尾也化为雪银。
“爱丽儿”——也就是蓝冰冰轻抬眼皮,偏头打量着繁茂的海底世界。
这是,哪?
“是人类世界的海洋?”她奇怪地想。
垂眸,银亮的鱼尾耀着珠光。
鱼尾?
蓝冰冰从容的神情有几分破裂。
面对此等情况,她也不免心乱。
……这是什么物种?
鱼?似乎不大相像。
思忖间,耳边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唤。
“——亲爱的书写者!”
蓝冰冰蹙起眉,循着声音看去。
是一只圆滚滚的白团子,小小的,正正好好可以放在手心。
不等‘小团子’的下一步动作,蓝冰冰提指抚了抚。
“你又是何物?”
是什么小精灵?
自观的小绒毛炸起。
“本灵不是物,本灵是书灵自观!”
“大名自观,自观!”
蓝冰冰收回视线,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偏过肩,摆了摆漂亮的鱼尾,这对她来说才是新鲜。
自观扭着胖嘟嘟的身体,游到蓝冰冰旁边。
“你不理我了吗!?”
“嗯,那又如何?”
自观气呼呼落到她肩头,安静了好半会,换了个“怀柔”政策。
“你难道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蓝冰冰一顿,随后曲起指背碰了碰自观。
“本公主给你一个机会。”
“说下去。”
话音方落,一阵天旋地转,一鱼一团就到了海面。
浪涛汹涌,打到礁石上变作白沫,又没入海中。
而蓝冰冰,就掩在这座礁石后。浪花拍打她腰间,起起伏伏。
自观看起来很兴奋,在她身边绕圈圈。
“就是他就是他!你的搭档。”
“帅不帅帅不帅!”
不远处的滩涂上,一个金发男人躺在沙滩上,浑身湿透。潮水涨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他。
蓝冰冰沉默了好半晌,总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自观又转了几圈。
“快,游过去点!”
一股力量忽然拖着她前行。自观还有这能力。
到浅水区后,她已经无法摆动鱼尾了。
好在那个男人离她很近。
她撇了撇湿发,被眼前熟悉的面容惊到扶额。
“……庞尊?”
自观更兴奋了,开始叭叭往外吐字。
“你都不知道,当时抽到你俩做我的书写者,我同事有多震惊!”
蓝冰冰一时无言。
她与庞尊在仙境中不过点头之交,如今却要被困到一个世界里,一同寻找办法出去。
“快快快快!弄醒他。”
蓝冰冰微微抿唇,犹豫片刻,上手推了推。
竟然推了推便醒了。
庞尊紧闭双眼,呛出几口海水。
自观盯着他颤抖的的眼睫,忽然急冲冲地叫住蓝冰冰。
“好了好了好了够了!别让他看到你的尾巴。”
“会ooc的。”
什么ooc……?她蹙起眉。
“走走走!他快要醒来了。”
蓝冰冰满腔不解,却也只好跟着自观游回礁石后。
“所以呢?”
“我想回我的冰晶宫了。”
“嘘,按照故事发展此时应该有个公主阴差阳错地唤醒庞尊。”
蓝冰冰靠着礁石静待,不久后果真来了个女孩,身着浅蓝长裙,蹲下推醒了庞尊。
蓝冰冰漫不经心地作出评价。
“这个故事我知道,在人类世界很有名。所以你要我跟着剧情走完?”
自观飞了起来。
“对咯对咯!”
“这里是平行空间,你和庞尊作为我的书写者,要完成故事哦。”
“必须跟随剧情线,不准违逆!”
“嗯。”
蓝冰冰不在意什么剧情线,只想要回归原本平静的生活罢了。至于庞尊,更不会在乎。
想着,她凭借直觉,缓缓游向黑暗的深海。
“——冰公主!你去哪?”
蓝冰冰没回头。
“剧情。”
自观急忙跟上她,直到眼前出现一簇幽暗的光。
海巫婆。
蓝冰冰摆动鱼尾,手背轻轻拂开层叠的海藻。
“我是爱丽儿。”
海巫婆正在坩埚旁,对蓝冰冰的到来并不意外。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皱纹挤在一起。
“我的公主,您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遇到了谁?”
蓝冰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随后面无表情地吐出情深义重肝肠寸断的话。
“我爱王子,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要多违和有多违和,但是海巫婆丝毫没有在意。
“我有办法让你变成人类,但是当你的尾巴变成脚的时候,走起路来会像刀割一样疼痛。还有,如果王子与别人结婚,你将会化成泡沫而死去。”
“我知道。”
海巫婆咯咯笑了两声。
“既然你什么都不在乎,那这瓶药就——”
蓝冰冰没有多说,接过便一饮而尽。
药水滑过的地方仿佛伴随刀割与烈火,蓝冰冰难受地屈了屈腰。
她神情痛苦,难以自制地陷入了昏迷。
长久的混沌后,蓝冰冰眉头紧锁,睁开了眼。
她陷入柔软大床里,脚上熟悉的感觉告诉她,她再次拥有了双腿。
“你醒了。”
庞尊适巧踏入,灿阳穿过宫廷彩窗,打在他身上,一时分不清谁比谁耀眼。
蓝冰冰揉揉脑袋,打算和他聊聊离开这个世界的事。
可没想到刚要开口,喉间像是堵了石,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海巫婆还是黑心商人,骗了爱丽儿的双腿、连声音也夺去了。
庞尊没注意她的异样,后背靠上沙发。
“你是谁,为何能凭空出现在王宫里?”
蓝冰冰的焦急也全然堵在了喉间。
庞尊,没有仙境的记忆?
他的话还在继续。
“为什么不说话?
庞尊嗤了一声。
“敌国也不该蠢到派你这个刺客。”
蓝冰冰从床上坐起身,双足方沾地,就被撕裂般的刺痛疼得跪坐了下来。
疼。
庞尊没动。
“你是有几分姿色,他们就是看中了你这点?”
蓝冰冰实在无语透顶。
到底是从前在仙境时与庞尊接触少了,竟未发现他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她微微张唇,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她无法开口说话。
这总该看明白了。
庞尊盯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抬起手,两个女仆立即走上前。
他对着蓝冰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给她找纸笔来。”
两位女仆效率极高,不一会就带着羽毛笔和信笺来了。
庞尊单手接过,走到蓝冰冰面前蹲下,纸笔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说什么?小哑巴。”
蓝冰冰原来要同他商讨对策,没料到他压根没有记忆,满腔话又落回肚里。
她接过纸笔,艰难地写下字句。
「我叫爱丽儿」
「无法说话,也无法站起来」
蓝冰冰凭借对人类世界语言的模糊记忆,一笔一划地写。
庞尊对着她认真但歪斜的字迹看了许久。
“你的字……”
比我还难看。
蓝冰冰轻轻握着拳,她果然不适合与雷电尊者交流。
不过《小美人鱼》世界里的庞尊还算贴心,让人送了个木制轮椅来。
他示意两个女仆走近。
“你们两个,把她弄上去。”
蓝冰冰闻言立即抽过庞尊手里的信笺,写了个大大的“不”,举到他眼前。
不!
庞尊又抬手示意二人不必走近。两个女仆尴尬地停住。
“不?”
“意思是女女也授受不亲?”
事实上,蓝冰冰只是不喜肢体接触。
十分不喜。
“那你是要我抱着你了?”
“?”
蓝冰冰颤了颤,感到不可思议。
这更不可能了。
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庞尊有这种话题。
自观立即凭空冒了出来。
“不错!保持!本灵很满意!”
书写者的任务是赋予故事灵魂,使其更丰满。不同人碰撞出的故事是不同的,而虽然故事的走向大体相同,但两位主角的交流却大不相同。
自观突然出现,蓝冰冰移去目光。但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反应,也听不见它说话,只有她能看到自观。
“加油嘿!加油嘿!”
“正好你二人在仙境很少交流,快趁机熟悉熟悉!”
“?”
蓝冰冰很不解,她为什么要和他熟悉。
自观自然了解蓝冰冰的疑虑。
“你不喜欢庞尊吗?”
那是自然。
她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小毛球自己都说了,她与庞尊并无交集,如何喜欢?
她蹙起眉,点了点头。
可收到的回应竟不是自观细细奶奶的声音,而是一道尾音上扬的男声。
“哦?”
嗯?
庞尊几许前,似乎问了她什么问题,似乎是……
——“那你是要我抱着你了?”
——点头。
……
自观,你好事做尽。
几米外的女仆不禁讶讶睁大眼睛,而自观直接就叫了出来。
“哦哦哦哦!!”
套路真多。
庞尊干脆利落,躬身直接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蓝冰冰抱上木轮椅了。她在冰冷地面上坐了许久,一时间不太适合身下的柔软。
无法开口说话实在是一大硬伤,蓝冰冰紧紧抓着纸笔,再也没有一丝丝要放开的念头,蓝眸微瞪窃喜的小毛球。
她甩开混乱思绪,回忆起《小美人鱼》的情节。
接下来应该是,人类王子带着爱丽丝游历王国。
果不其然,庞尊问起她曾经住哪,她说不知;问她有没有家人朋友,她也说不知。
于是,庞尊就带上她出去见见世面了。蓝冰冰猜测,他一定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她。
自观也是这么想的。蓝冰冰的确相貌不俗,不容易被忘记。
然而没想到查着查着,倒真玩了起来。
王国上下,都走了个遍。
勿忘我花海里,蓝冰冰举着浅蓝小花在庞尊鼻下晃了晃,害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蓝冰冰弯起眼睛,湛蓝的眸光倾泄。
这样的环境下,她看庞尊都顺眼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庞尊推着她的轮椅在花海里穿梭。威胁道:
“到时别怪我把你扔在这,反正是个间谍。”
失去记忆的雷电尊者还是蛮好玩的。
她靠着椅背,手往后伸,把小花插在他的腰带上。
“干什么?”
蓝冰冰的银色发丝微微扬起,她在牛皮纸写下:
「你知道勿忘我吗?」
庞尊切了一声。
“当然知道了,不就是一种花吗?”
蓝冰冰浅笑着摇了摇头。
待二人回城,已经是一年后了。这一年里,像《小美人鱼》故事里写的那样。她与庞尊走了许多地方,只是不知道,庞尊是不是还和故事里一样,把她看作妹妹。
至于自观,从未出现过。
二人乘着观光马车,行驶在一座大桥上,周围是簇拥的人群。缤纷彩条在空中飞扬着。
“好漂亮的小姐哟!”
“那是谁,王妃吗?”
蓝冰冰闭上眼,徐徐微风吹得她很舒服,伴着些盛夏的味道。
马车“吁”地停在城堡前,侍者拉开门,将马凳推了过来。庞尊抱起她,长靴嗒嗒踩下台阶。
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迅速过来迎接。
“您回来了。”
一年了,任性的王子走得爽快,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处理。
他是唯一的继承人啊!
“王子,与邻国公主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您回来得正是时候。”
庞尊怀中的蓝冰冰抬眼,管家注意到,立即为她解释。
“小姐。我们王子一年前曾不幸落水,幸好被邻国的公主救下。”
“两国一年以前就定好了婚期。到如今算来,正在三日以后。”
婚礼没有因为庞尊的消失而推迟,宾客、婚服、宴会等一切事务都准备好了,只差一个他。
蓝冰冰有理由相信,就算庞尊不回来,王国也要弄一个王子替身去完婚。
原来庞尊带着她出去,也不只是因为随心而动。
罢了。
反正这个故事也该结束了,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只要她一死。
只要她化作泡沫。
侍者从庞尊手里扶过轮椅,推入了城堡。
庞尊则是在管家领路下,去见邻国公主。
一年,久到蓝冰冰快忘记她不是爱丽儿。
大概是故事要走到尾声,自观终于冒了出来。
“本灵不会插手剧情发展,除非是很大程度逆转了原剧情走向的危急情况才会出现。”
“没想到你和庞尊这一年还挺有意思的,我的上一任书写者可是生生熬了一年。”
蓝冰冰很疲惫。
一年没说过话,下过地。
她联想到人类世界的残障人士,岁岁年年,坚持下来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在牛皮纸上涂涂画画。
不知过了多久,华美的长廊尽头,庞尊走向她。
孤寂而华丽的长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开门见山,声音伴着步子而来。
“救我的是你。”
蓝冰冰手一僵。
他怎么会知道。
庞尊不该知道的才对,逆转了原设定,她还能回家吗?
不,她和他,还能回家吗?
自观惊恐地转了好几圈。
“本灵就知道,果然不能让这个人拥有记忆!”
失去记忆的他就能够逆转原设定,如此躁动的灵魂,得到记忆还得了!
平行时空都给它捅穿了。
还是冰冰好,冰冰最乖了!
庞尊阔步走过来,双手撑在她的轮椅扶手上,那双眼睛让人不可逼视。
“不仅如此,你是人鱼。”
蓝冰冰平静地看着他。
既然早就知道,何必伪装。
庞尊大概是有读心术,启唇回应。
“不是伪装,只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
她举起牛皮纸,把二人相近的面颊格挡住。纸上的字体已经和一年前大不相同,有了些隽秀的样子。
「庞尊,你骗了我一年」
蓝冰冰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恼,又以什么立场去恼。
庞尊轻轻念着,声音在空荡长廊里回荡。念完他却笑了。
“冰公主,你也骗了我一年。”
蓝冰冰惊异地贴着椅背,呼吸急促,手中的牛皮纸啪一声摔在地上。
他恢复记忆了。
他,恢复记忆了。
自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没了踪影。城堡吊灯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长廊两壁的挂画接二连三地被震落。巨大的轰鸣声挟迫二人,庞尊却不为所动。
蓝冰冰双眸睁大。地动山摇中,一道冰冷的电子机械女音闯入。
【警告。检测到书写者记忆漏洞,《小美人鱼》世界已开始坍塌】
周围宫廷洛可可风墙体开始脱落,庞尊裹住蓝冰冰的手,将其桎梏在轮椅扶把上。
最后的记忆,是庞尊的声音。
“冰公主,这一年来你看着我时,想的是什么?”
蓝冰冰倏然睁开眼,眼前是冰雪坠灯,正冒着寒气。
她回来了。
蓝冰冰坐起身,双足落到地面前的一刹那,条件反射地收了回去。
不,她已经不是爱丽儿了,她是冰公主。
她又试探地将双腿落了下去,是平稳的冰地面,没有刺痛。
蓝冰冰施法来到冰晶宫外,感受着久违的、冰雪魔法的涌动。
天边是一片皑皑暴雪。她的目光越过洋流,纷扬银隙间,是远处矗立的古堡。
雷霆轩。
不知道庞尊,有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的记忆。她恍惚回到世界崩塌时,他的话在脑海里回响。
——冰公主,这一年来你看着我时,想的是什么?
想什么?
她没有答案。
蓝冰冰展开手,一片雪花落在她掌心,顷刻消融。
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小美人鱼》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