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究竟和自己有过什么渊源。

　　如果真的与他有过什么渊源，为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如果说是他，那么他，又会究竟是以何种心情，珍护着身边这美丽的少女，才会将她照顾得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他的一部分？

　　也许呢。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呢？

　　他想明白了这些，除了开初有点惊讶，倒也没有特别震惊，只觉不可思议，还有点茫然。

　　“热。”

　　方才还紧挨着他的少女，突然走远了一些，离开了他一些，因酒劲儿上头，又迷糊地扯了扯衣领，帝君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

　　她在他身旁，一会儿躺成个一字，一会儿睡成个人字，最后又滚进了他怀里。

　　得亏宴上已经空无一人，否则，传出去，定是极有可能在九重天流传几天。帝君闭着眼，伸手帮她拢好衣襟。上一个动作方才做完，她的右手，又不老实地搭上了他的腰。

　　无奈之余，他其实有点吃惊，素日里头矜持而又端庄的上神，喝高了，竟成了这个模样。

　　帝座他老人家，虽不近女色，但也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索性捉住她的手，将它从自己身上拿下来，但她奋力的挣扎，却令他停了两息，他的手离开了她的右手。可能察觉到了他的触碰，她动了一下，自己将双手好好收了回去。

　　帝座他老人家长叹了一句，觉得眼下如果想要这个人自己走回去，恐怕难于登天了，于是，便顶着被八卦一整年的风险，背上了软绵绵的宋析纯，便往妙华宫去。

　　她动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可老实了没几个瞬息，两条手臂又圈了上来。

　　闻时礼沉吟了片刻，将她晃醒了：“别乱动，我背你回去。”

　　她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晃了一下，但这一下也并没有将她晃醒。他伸手扶住她，将她扶正，见她抱紧了，才道：“你要是再乱动，我便将你丢在这儿。”

　　听见这一句话，她抱紧闻时礼，乖乖地让他摆弄自己软绵绵的身体，闻言抬头：“你别将我丢在这。”他道了声：“那便别乱动。”她就真的不再动，却笃定地又道：“我不会记错的。”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很好的。”再补了一句，“上一次你丢下我，再也不回来了，我这次不乱动，你别将我丢在这，好不好？”

　　走路走的久了，腿难免酸疼，好不容易才走至妙华宫，便见饺子出来迎，饺子看了一看他背上的娘亲，又看了看他，才道：“父君，你送娘亲回来了了吗？”

　　眼下，他并不想否认，只想将她给找个地方安置了，自个儿再走回歧阳神宫歇一歇脚。

　　“嗯，你娘亲的寝殿，是哪一间？”他看了一眼饺子。

　　饺子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一见到本帝座，便和见到那个走的早的凡人爹一般，三两步上来，便抱住他的腿不肯放开。

　　良久，那一只饺子不情不愿的放开，躲进了不知什么角落里。

　　帝座他老人家松了口气，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得亏是个小童子，才好糊弄一些。

　　走了二十步开外，却觉得脚下一沉。

　　本已经离开的饺子，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正轻手轻脚地扯他的长袖，嫩白小脸上一副可怜的模样：“父君，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娘亲和泱泱了？为何每一次都不理人。我这还有好多好多的果脯，都是娘亲做的，我把果脯给父君，父君和娘亲回家好不好？”

　　泱泱？

　　原来饺子的名字，叫作宋泱泱。

　　闻时礼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她：“你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的？”

　　饺子没细想，只是转身，向着宫中种的一簇寒食草那努努嘴。

　　饺子的娘亲，九重天上的月娘宋析纯，从他的背上悠悠转醒，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畔有一丝惊讶与疑虑，缓缓道：“什么东西？”

　　“你还知道我是谁么？”他问了一嘴，想了一想，又问，“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是...是...”她被放下来，坐在了地上，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么似的道，“你...是...是温小公子？哦，不对...是帝座。”

　　帝君斟酌回一句：“看来还不算多么的醉，还能救一救。”

　　本上神其实并未想到他在说什么，也并非发呆，是闲看花时风也醉。

　　他正在本上神的跟前说着话，本上神在想的，是一个梦境，喝多了便是青天白日也做梦，这个怪癖，是本上神打小便有的。

　　梦中见满眼桃夭，本上神与他在荷花池畔站着，将他上看下看，满心欢喜。他望着本上神一笑：“过来。”

　　本上神是个慈悲的神仙，可叹世间多情物，此事只是梦，我便当它是浮云。

　　来不及与站在对岸的他说什么，画面又一转，转到了本上神回九重天的前几天，与他身边的丫鬟说的话。

　　她道：“那你记得我说过的话。温小公子喝茶喜欢喝淡茶，写字时常把笔搁在笔洗里忘了收，喝酒不醉不算完，不能由着他喝，茶也是，喝了太多，到了晚上睡不好觉，”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着，“他是个闷葫芦，要常拖他出来各处散心，他还有丢三落四的毛病，你要常注意着点。”

　　后来，又叮嘱了，他吃石榴，不吃软的，枕头要高，褥子要软，茶水须冲的淡一些。

　　最后，又和蔼地送了丫鬟六十两银子，告诉她：“以后你要好生跟在温小公子身边。”

　　可后来，本上神没舍得走，而是留下，去京郊找了他，为他挡了刀，和他成了婚，又有了女儿，一切都好，只不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心中积了许多的酸涩一时涌上心头。

　　无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在九重天，都有永无止境的尽头。如果反过来想一想，本上神在天上这许多年，乃是凡人们求几世都求不来的。此时要灰飞烟灭，能再见他一面，与他在一块儿，本上神也灭的心甘了。

　　心中酸涩又疼，感觉全身的力气已殆尽，觉得空空无物，看东西也开始不分明。原来灰飞烟灭就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浑浑噩噩中，似乎看见温小公子站在我身边，唤本上神过去。凡人死的时候，似乎会有幻觉，原来神仙灰飞烟灭前，也有幻觉。

　　就算是幻觉，也不错。

　　睁开眼时，已是下午酉时。

　　饺子在一旁帮着本上神盖被子，也许是因为守了一个下午，小小的身躯靠在床旁，已隐约传出来一阵阵呼噜声。

　　看着饺子睡在床旁，宋析纯下了床，将她抱了上去，不禁想起饺子在凡间的一番话：别的小童子，都是由娘亲和父君来照顾的，饺子呢，小小年纪却要照看娘亲，半夜踢被子，还要帮着娘亲盖被子，娘亲可太笨了，什么也不会。

　　除了饺子，她还发现自己的手上握着一件白衫外袍。

　　手一抖，一张字条从白衫上落下来，躺在了地上。

　　她并不惊讶，捡起纸条，上面写的字，却要宋析纯觉得尴尬。

　　“我的衣服让你给带走了，明天洗干净了，送至歧阳宫来，交给我。”

　　——闻时礼

　　将纸条给藏起来，宋析纯忙叫醒睡的熟的饺子，问道今天自己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之类的话。

　　饺子一手揉揉眼，见娘亲问话，便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部给吐了个干净。

　　道的是，今天群仙宴，娘亲由于思念父君，而错喝了许多的酒，父君今天说，其实那个酒，不是果酒。娘亲贪杯了，回来的时候，还是父君给背回来的，父君还说，要饺子好好看着娘亲，别让娘亲乱跑了。

　　饺子一口一个父君，委实叫的本上神一颤。

　　但饺子一篇话里头，意思大约便是，宴上本上神喝的天花乱坠，还认不出果酒与寻常的酒来，喝的错将闻时礼认成了温小公子，还让帝君给背了回来，叮嘱了小饺子，看着本上神，别让本上神乱跑了。

　　她很忧郁地趴在一间屋子的正中央的地面上，桌子中央只有一个碟子，桌上放着一碟糕饼，隐隐冒着香气。

　　她正摆弄着一碟糕点。

　　眼下，心中有两个顾虑。

　　一个，是帝君那一边应该如何解释，另一个，则是如何将方才的梦给延续下去。

　　两桩事，都令正在认真的摆弄栗子糕点她十分忧郁。

　　但比起这一两桩琐事，更令本上神心烦的，是三哥密谋的计划。三哥见本上神自从凡间回来，便不再调戏小公子，也不再与其他的男仙有什么交集之后，三哥觉得很是担心，更令人发指的是，三哥觉得本上神多少有一些不太正常。

　　并非本上神不愿再和从前一样，而是有了饺子，心中尚且还有那个凡人的位置，其他的男子，暂且没法挤进来。

　　况且，即便是挤进来了，也没有其他人的一席之地。

　　于是，每当三哥道要大设相亲宴，本上神都收拾了包袱，带了饺子下凡去。

　　被拿上九重天，又斟酌回他：“不敢当不敢当，老身不偏不倚，长至就万岁，已对于红尘中的琐事，没有什么兴趣，还带了一个小童子，其他的男仙，还是照着天庭的规矩，唤老身一声上神吧。”

　　宋析纯的这一篇话里头，算不得有什么假话，甚至连她自个儿也觉得，在这方面，实在没有必要骗着三哥。

　　一心苦修至这个境界，无欲无求，老身这九万年，可并非是白过的。

　　他似笑非笑：“虽饺子唤你一声娘，且你在凡间有了夫家，唔，不过，在凡间的不作数，你说对么？”

　　听着不作数三个字，本上神又打了个哆嗦。这个话，说得未免轻松了些。

　　饺子看着二人默不作声。

　　“我与他已经拜过了天地，我便是他的妻子，生生世世，都不会抛下他一个人的。”

　　不会丢下他一个人是真的，但说的这一篇话，令本上神觉得，今天的自己，实在是颇有文采，竟能说出这么一篇诗意、且又动人的话语来。

　　看来，近来选择与饺子一同罚抄，这个选择做的是不错的。

　　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尴尬，久不入尘事，即便尴尬，其实多少是个新鲜，但众目睽睽下，须得将他这话辩回去。

　　她咳一声回他：“你同我说道理，我明白，只不过，三哥，你所举荐的男仙，哪一个是行的？”

　　三哥沏茶，默不作声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应该回什么，慢吞吞开口：“你想，找一个不厉害的夫家，等以后受了欺负，起码还有三哥和四哥还有小叔给你出头，如果找了一个厉害的夫家，受了委屈，应上哪哭去？”

　　大的那个一派自在毫无反应，小的这个，却急忙从她的膝盖上滑下来，着急地指着三哥，一边辩解道：“舅舅，我和娘亲可没想找其他的夫家，饺子说过了，只有一个父君，娘亲也只有一个夫家。”

　　说完话，饺子小心翼翼地看她：“娘亲，你说，父君还在的，和我们在九重天，是因为舍不得饺子和娘亲，迟早有一天，要一起回妙华宫的吧？”

　　本上神觉得，饺子这结论说的太过离谱，正要否认，那身为舅舅的，却斩钉截铁地点头：“对，父君的确是舍不得饺子，一定有一天，回再回来找娘亲的。”

　　身为舅舅的那个，上一秒还嚷着说，要给本上神介绍一个好的夫家，嫁过去了少受欺负，眼下却又配合着小饺子一块儿唱这一出独角戏。

　　支开了饺子，二人才放宽心说话。

　　“三哥，你方才这是为何否认？”她喝了一口茶问道。

　　“如果我与饺子说，她的父君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话，饺子心中该如何想呢？是否会觉着，娘亲一定在骗人。”

　　 三哥一向考虑的周全，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听见他的一篇解释话，才悠悠转醒，悟出其中的道理。

　　“并非只有饺子在想父君，虽过了几百年，可我心中，还是有那个身影。”宋析纯低下头道。

　　这几百年来，本上神一直将帝君当作是他，巴心巴肝的对帝君，仿佛只要对帝君好一些，便是在弥补温小公子一般。

　　那一天，本上神哪怕，和他多说一句话也好呢，或者一个笑也好呢，可本上神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