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多年以后，本上神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看着他的眼。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月亮斜斜地挂在枝头，又圆又大，凉幽幽的。

　　那个人，此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也可以吗？

　　两人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自她喝了酒后已不甚清醒的脑海中飞掠而过。

　　许多的回忆浮上心头，这是温暖的，没有这么疼，也没有这么冷。

　　平安城小渡口的长街中，青年军衣玄袍，策马扬鞭而来，初见便识破了她的装扮：“哪来的小娘子。”

　　少女心中不服，叫嚣着，要他赔糕点给她。

　　酒泉子里，他们再逢，他微眯着眼挑眉看她，少女张扬而又骄傲：“横竖你也有了其他姑娘，大抵是不需要我了罢。”

　　之后，他问，她不是想要和自己一梦春宵么？

　　某一个仲夏夜，炽热从心贯穿，月圆挂枝头，他只因为她一句想要吃鱼，便费劲心思学了几天钓鱼。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

　　八月十五夜，一轮杏黄色的满月，他为她燃放烟花，对她说：“我知道是我的错，可你要知道，我喜欢的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临安之行中，她为他包扎受伤的伤口，他解她心结，俯身在她耳边，一边鼓励她：“我只会想，你能做这一些，证明我们阿纯，是多么的聪明。”

　　本上神心中的他是什么模样的呢？

　　是温小公子为爱种满山的花，是他为爱挡刀，远赴京郊，只为平息战火，让心爱的女子安心。是死之前的最后一瞬间，蒙上了本上神的眼，让本上神，不看见他可怕的模样，亦是求着三哥照顾好她。

　　是那样温柔周到、体贴可靠的她的心上人，让她忍不住，便要去亲近依赖的、如兄又如夫的温小公子。

　　可他也有坏的时候，躲避她，不见她，亲她，吓她，对她放狠话，说什么“你与我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他也曾伤过她的心。

　　但，那并非是他所愿。

　　京郊外，军营中的每一块砖上，都写满了他想说的话，八十七天，归来之后，他对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喜欢你，等我回去，我便娶你做我的妻子。”

　　怕黑的时候，他不停的道歉，一直抱住她，轻抚着，帮她整理着发丝，说道：“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为她挡刀时，半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密地附在她的耳边：“我爱的人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没了我，你要好好的。”

　　回忆停止，想要流泪，泪珠从眼角滚滚而下。

　　他是凡人，而本上神是天神，她从来便知他们之间相隔天堑。她在天上花几十天，便能陪在身为凡人的他身边一辈子，便是在她一心正在为着二人的将来做长远谋算之时，她也没有相信过，他和自己会有永远。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和自己能够在一起的时光，竟是这样短暂。

　　她至今仍记得，在城边的棠舟湖中，他们互诉心意之时，以及大婚的那一夜，她将自己，交付给他时的圆满，也记得最后那一月相处中，她所感受到的欣喜和幸福。

　　悲伤，绝望，遗憾，和心底巨大的痛苦，凝聚成了一种她平生从没有真正体会过的难过。

　　仿佛一柄利刃，在心中发狠地钻着，疼的厉害。

　　本上神只是想，若不曾得到过那一切，不曾那样接近过幸福，也许此刻，她便不会这么恨。

　　他只是个凡人。

　　她不求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她所求不过只有这一世罢了，一世，几十年便望见了尽头，与神仙们动辄以万计数的寿命相比，这又算什么，为何区区几十年，她也无法求得？

　　她只觉得不甘心，为何有缘无分，为什么他与她没有在一起的缘分呢。

　　想着，桌上的一壶茶，被宋析纯一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滚烫地茶水冒着烟，泼了一地。

　　三哥站在门外，看完方才那一些表现，他的双眼也有些泛红。

　　他抬了抬手，随手设下结界，结界中一片漆黑，他有些怜悯地向她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看到他如此，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了。”

　　宋析纯恍惚极了。

　　她心中的确不忍和难过。

　　一个人寂寥的住在这妙华宫，起初她只感到痛。铺天盖地的疼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感知，所以她只能用酒来让自己昏睡，可后来，喝多少酒心中的疼也盖不住，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可她死不了。

　　她还有那个孩子，她连更多地伤害自己，好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结的机会都没有。

　　“北斗星君那儿如何了？”宋析纯急切地问道。

　　三哥低下头，长叹了一声。

　　听见他的一声长叹，本上神心中了然，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醒过来了。

　　又过了几天，温小公子下葬的前一夜，本上神亲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时，心中存了极其荒唐的念头，希望他能醒来，能握住本上神的手，说：“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可终归是本上神的痴念妄想。

　　他被三哥放进一口玄棺里头，当着她的面，抬出了第七天妙华宫。她的宫中，最后只留下了他走之前穿的一套月牙白袍。

　　此前折颜送了棵桃树给我。我将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浇水添肥，不日这桃树便长得枝枝杈杈。桃树开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将夜华留下的玄袍收敛入棺，埋在这桃树底下，做了个衣冠冢，不晓得待这棵桃树繁花满枝时，它会是个什么模样。

　　温公子被三哥带走后，她在老杏树下枯坐了半月，整日里浑浑噩噩，眼前常出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月牙白袍，头发柔柔散下来，束起发束来。或靠在本上神的膝头说话，或坐在对面摆一张几作画，到了夜晚时，还会将她揉在怀中，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枯坐在老杏树下的这半月，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她觉得温小公子时时伴着她，她觉得很满足。

　　又坐了十几天，宋析纯仍觉得心满意足，三哥、老凤凰连带俗云三个人，却仿佛并不那么心满意足。第十七个夜里，三哥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与老凤凰向本上神捏了个昏睡决，扔到床上，敛着怒气道：“自从回了九重天，便是这个鬼模样，没有了那个凡人，你活不下来了吗？”

　　本上神还尚且恍惚，三哥说得不错，心道，我觉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凡人去了，还有三魂七魄，能入轮回，再投胎。她想，不晓得是不是我变成凡人了，就一定能找到温公子。变成凡人这档事，总觉得大约是当神仙时的东西，什么都不剩了，一概成了手足无措的凡人。倘若剔去了仙骨，成了凡人了，说不定就记不得他了，那还是不要变成凡人的好，如今，她还能时时看到，他在自己的跟前，对着笑自己笑，这样，便挺好的了。

　　三哥在一旁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愣坐在一边，一概没有听进去，心中只是想着前尘往事。

　　见她无动于衷，三哥一挥手，跟前出现一面水镜。

　　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身着的还是从凡间上来的青绿色衣衫，那衣角上，还沾了几片枯叶。这个衣衫与之前的不一样，有许多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子慢吞吞转一圈。哦，月前在那个地方，他死了，身上的衣衫，还是那一天的，有他的痕迹。

　　她偏头看三哥，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明明嘴唇都咬出红印，眼里却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并非看不开，只是如果心中知道该如何做，或许便能看开了。”

　　某一天以为他这躲着自己，本以为他对于自己无情，可后来，一直发现是自己误会了他，那几夜，想起那一些事，竟只想起来他的不好，分毫未能想起他的好。如今，他去了，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心中想起的，梦中的场景，全是他有多么好。

　　又过了几天，本上神梦见了他。

　　梦中见得满眼桃夭，月牙白袍的青年立在树下，他靠在一张书案后面，正煮着茶，看见她，看脆放下了茶杯，道：“阿纯，你来，喝一杯茶。”

　　本上神沉浸在这个梦中，不愿意醒过来，梦中，温小公子陪她喝喝茶、下下棋、又与她去散散步。

　　做梦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

　　同三哥见宋析纯气色渐好，只是日渐嗜睡而已，便不再常看着她，大约他们已多多少少放下了心。

　　后来，九重天没再传来温小公子的消息，只听说他前几天被下葬东海了。因带上来时，他仍是一个凡人，未能与天神同葬，而是葬在了天神的另一边。而本上神，被说着闲话，那篇闲话是这么说的，上神身在其职却不能行其责，间接害得那个凡人早早去世，撒手人寰，又触了天条的禁忌，将凡人带上来东海下葬，而不按凡间的规矩，将那凡人用若木之门送回去，葬与黄土。但本上神痛失心上人，听见这一篇话，心中震怒非常，当即将那几个小神仙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经百世做凡人的苦。

　　本上神实在是心伤，但没什么时间顾及其他人，只是在妙华宫一壶一壶酒下肚，虽说天君觉得，本上神对几个小仙君这一罚罚得有些过了，大约是迁怒。但这些事后来终与本上神无干，便也只是当个闲闻来听听。

　　每天几壶竹叶青下肚，昏昏欲睡，在这个梦里头，宋析纯相信他是活着的。

　　给他做的那一串红绳上，依旧有着许多的血污，本上神不愿再看见它。因它时时提醒着，这一切都是你虚构出来的，温小公子死了，他死了。可心中狠不下心来，没办法把那一串红绳一把火烧了，于是，便嘱咐俗云收起来，放在了暗格，再也不许拿出来。

　　温小公子去后第五年的七月初七，她在凡界听戏，遇见蓬莱仙山上一个叫青阑的小神仙。

　　在凡界听戏须得照着凡界的本子来，觉得角儿唱得好，便送几朵花，说是鼓励，也算不辜负了戏子们一番殷勤。

　　青阑小仙大约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上面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的卖力，便在座上鼓掌，却两袖空空的，没见他送什么花。

　　那个小仙好眼力，一眼识破本上神的仙身，喜滋滋地过来，和本上神坐在戏台旁，畅聊人生，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戏子舞着水袖唱戏。

　　后来，在城中打听，才知道短命的东濮之国，在温小公子故去后的第二年，便让敌方给侵占了，再回去看，那一片开的正繁盛的山茶花林仍在，但昔日的敬元王府，眼下已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墟。

　　本上神心中叹一句，得亏前几年，和宜公主和周砚得了三哥的厚待，上去九重天见过东华帝君后，便去昆仑山伺候在老凤凰身边了。

　　否则，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原本与青阑小仙，不过是个点头之缘，只是后来，本上神回回去凡间，便都能遇见他，这点头之缘，便硬生生的，被牵拉成了个长久的缘分。青阑虽说是个男仙，但生得好动又活泼，又不缠着本上神，打听是东荒哪一处的姑娘，成婚了没有，芳龄几何，本上神觉得难得。

　　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又不是三哥那种死板的话语，而是生动活泼的话，很是不错。

　　这么一来二去的与青阑同听了十多场戏，算算日子，大约已两三月有余。

　　三哥近来没什么事，一直给她带着女儿饺子，但时间一长，他未免也抱怨，说着自己不能出去和女仙吃茶游玩，太过于耽误与他的姻缘了。

本上神只叹一句，即便是不带着娃娃，三哥你也找不到什么女仙，能与你吃茶游玩，但按着三哥的模样，其实放在天庭，也算个不错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