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空气里弥漫着油墨香与咖啡因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书架间人影攒动，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昼川的书友会尚未正式开始，但提前到场的粉丝们早已自发聚成几簇，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东方旖闻录》中那些刀锋般锐利又缠绵悱恻的句子。背景音乐恰好切到一首旋律沉静却暗涌力量的歌——郁见的新单曲《未鞅》，她自己的声音像一道穿透林间薄雾的微光，温柔而坚定地铺满整个空间，与书页的翻动声、人们的私语奇妙地融合。
“听说了吗？这首《未鞅》是完美配音全社打磨了半年的作品，词曲和郁见的声线太配了，”两个抱着崭新《东方旖闻录》精装版的女孩并肩走过，声音压不住兴奋，像雀跃的鸟鸣。
“尤其是那句，‘天光多少昏昏 唯一剑破沉尘，阵前衣抉纷纷 明了难妄余生’，每次听都觉得《余年》里的昭昭活了过来，就是那种破碎又坚韧的感觉……”
“别说了别说了，我又想起她在《余年》里的配音了，最后那段独白，太痛了，听得人心都揪起来了。”
郁见就站在文学区转角，一副普通的黑色耳机松松挂在颈间，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正是她自己的歌。她并非刻意低调，只是想在这陌生的粉丝群体中，先感受一下氛围。她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初礼重逢，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惊喜的表情，从一排书架后探出身来。
“郁见姐！”
“初礼？！”
初礼眼睛一亮，像发现了宝藏，随即意识到环境，立刻压低声音，凑近过来：“你也喜欢昼川？”她怀里也抱着一本《东方旖闻录》，书页边缘已经有了轻微的翻阅痕迹。
郁见扯下一边耳机，音乐声细微地泄露出来。她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低声回答：“何止喜欢……昨晚那个把我拒绝得干脆利落的广播剧合作，就是为他这本书。”
“广播剧！”初礼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音量差点没控制住，又赶紧压低，“你居然是做广播剧的？！完美配音……天啊，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那个郁见！”
“副业而已，混口饭吃。”郁见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周围沉浸在书海中的读者，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她心中蔓延，她的作品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这些热爱故事的人之间。
她们身后不远处，昼川和江与诚刚绕过畅销书展台，准备走向为作者预留的休息室。昼川本要径直穿过人群，却在听见自己笔下某段熟悉的段落被一个清晰的女声解读时，猛地刹住了脚步。
“……很多人说将军殉城是悲壮，是宿命，可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解脱。”郁见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字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她正指着书页上将军临终前望向敌阵的那段描写，对初礼说着，“你看这句——‘他忽然笑了，像少年时第一次偷喝父亲的烈酒，呛出眼泪却扬眉喊痛快’。这哪里是认命？这分明是终于挣脱了‘忠君爱国’那副沉重枷锁后的释然。他真正热爱的，从来不是沙场权柄，而是那口烈酒入喉时，灼烧般的、近乎疼痛的自由。”
初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他最后选择亲手烧掉帅印……那场大火，不是绝望，是他对强加于身的命运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反噬！”
昼川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针定住了。江与诚敏锐地察觉到身边好友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那是被人猝不及防捅破内心深处秘密时才有的震动。书中将军那份矛盾与决绝，其原型正是昼川少年时在父亲近乎严苛的高压教育下，内心撕裂与挣扎的自我投射。这个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厘清、更未曾对任何人明言的秘密，连江与诚这般了解他，也未曾完全看透其内核，此刻却被一个陌生女孩，在人来人往的书店里，如此轻描淡写又精准无比地剖白开来。
江与诚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兴味，他适时地插话，脸上挂着温润无害的笑容，打破了这微妙的凝固气氛：“两位也是昼川的书迷吗？见解很独到啊。”他说话间，故意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旁僵直的昼川。
昼川像是被这一下撞回了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复杂地落在郁见身上，生硬地挤出一句评价：“……分析得不错。”语气干巴巴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郁见只当他们是两位比较资深的读者，见有人认同，谈兴更浓了些。她转向刚才讨论的另一个角色：“其实这本书里，最打动我的反而是那个被视为反派的郡主。她囚禁将军时说的那句‘笼中雀的歌声才最清透’，我觉得不是残忍，是一种极致的绝望——她自己早就被皇权、被身份异化成了一只华丽的金丝笼，以至于扭曲地认为，只有折断别人的翅膀，将对方也关进笼中，才是表达爱和占有欲的唯一方式。”
昼川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郡主那条暗线他埋得极深，笔墨不多，全靠细节堆砌，连初礼当初审稿时，也只评注了一句“反派动机稍显单薄”。而眼前这个陌生的、自称是广播剧策划的女孩，竟像手持最锋利的手术刀，一刀就精准地剖开了角色骨血里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意识到的、那份源自孤独的扭曲。
郁见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所以我在想，如果广播剧要呈现郡主这个角色，或许不该一味用阴冷诡谲的配乐去烘托她的‘坏’，反而可以在她关键出场时，用一段扭曲变调的、天真烂漫的童谣……她那种扭曲的占有欲，根源恐怕在于童年时期就被当作政治棋子交换、从未感受过纯粹之爱的创伤。”
江与诚饶有兴致地听着，目光在郁见和昼川之间转了转，又问：“听得出来，你是真懂昼川。是做文字工作的？编辑？”
郁见摇了摇头，坦然道：“不是，我是完美配音的策划。可惜，昨天刚联系昼川老师谈这本《东方旖闻录》的广播剧合作，就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说着，还自嘲般地晃了晃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仿佛映照着她被拒的结局，“大概……他是觉得我们这种商业机构，根本不理解他作品的内核吧……”
“完美配音！”初礼这时才彻底将名字对上号，惊呼出声，引得旁边几个读者侧目，她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的是那个做了《花火》、《余年》的完美配音！对啊！你叫郁见！我就说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你就是完美配音的那个核心策划兼配音演员郁见！”
昼川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打破了方才因为深度讨论而略显沉凝的气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完美配音？不过是靠流量堆砌、模式化生产的工业流水线罢了。”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刺向郁见。
郁见蹙起眉头，正要反驳，初礼已经抢先一步打圆场，语气带着维护：“不是的，昼川老师……呃，我是说，这位先生，你可能不太了解，完美配音的作品真的很用心，他们所有的配音演员，都好像能把角色从书里活生生拉出来一样，情感特别真挚。”她说着，看向郁见，眼神亮晶晶的，“其实……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郁见姐你在《花火》里配的那个角色了，那种暗恋的酸涩和最后的爆发，太能让人共情了！”
昼川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语气更硬了几分，近乎执拗地说：“文字有自己的生命和想象空间，何必多此一举，用声音去固化它。”
“可文字也是孤独的啊！”郁见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昼川准备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她望向他，目光清亮而坚定：“将军渴望的那口烈酒，郡主心底埋葬的童谣，还有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太医，藏在晦涩药方里无人能识的情诗……这些灵魂的碎片，这些澎湃的情感，不该永远只被锁在冰冷的纸页间，它们值得被听见，被感知，被更多人以另一种方式共鸣。”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宣告，“我会等到昼川老师愿意信任我的那天。”
这时，书友会正式开始的广播响起，温柔的女声引导读者前往活动区。人群开始像潮水般涌向同一个方向。初礼匆匆对郁见道别，抱着书追随着人流去了。郁见仍立在原地，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她仍在平复刚才那番争论带来的心绪波动。
江与诚走在最后，经过郁见身边时，脚步略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发现了有趣事物的玩味。他什么也没说，只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便签本上撕下一角，塞进郁见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上昼川的脚步。
郁见怔然低头，摊开掌心。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上，只有一串手写的数字，显然是一个私人电话号码。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只线条简单却活灵活现的狐狸。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恰好撞见被人群簇拥在中央、正准备走上小舞台的昼川，也正抬眼向她这边望来。目光相撞的刹那，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别过脸，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刻意，然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郁见清晰地看到他耳根处，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片可疑的红色，与他那副冷硬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又循环到了《花火》的高潮部分，她自己的歌声在书店的空间里汹涌澎湃地唱着：
“伟大始于渺小 呐喊之声 汇成星光
冲破黑暗 将所有的角落都照亮……”
她捏紧了掌心那张便签，纸张边缘和狐狸的线条硌在皮肤上，带来清晰的触感。身后是高大的落地书架，玻璃映出她独自站立的身影，而玻璃的反射中，又恰好叠加上远处昼川那略显紧绷的侧影，一实一虚，一近一远，在光影交错间重叠了一瞬，像某种命运悄然埋下的隐喻。
也许，江与诚递来的不只是一个电话号码。也许，那把能够打开那位骄傲作家心门的钥匙，从来就不是“完美配音”那块金光闪闪的招牌，而是她刚刚毫无保留、剖白于他面前的那份，对故事本身最赤诚的热爱与懂得。
书店的喧嚣渐渐沉淀为背景，郁见站在原地，指尖摩挲着便签上那只狡黠的狐狸，一个计划悄然在心底成形。冰山么？她看着那个被人群包围、却隐约透出孤高背影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就让她，试着做那个凿冰的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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