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学及其坟墓

一个任何城市里都能找到的平凡角落，荒芜、冰冷。

徒露白墙中仅有一把折叠躺椅与一张茶几。在早已断水断电的死寂中惟有一个女人、其怀中之物与暗处的窸窣。她形容俱疲，坐于茶几边上折起的椅子，右耳悬挂的耳夹式玫瑰金高音谱号随烛光跳动着。

“你知道人类最早的文学作品是什么吗？”

女人抚摸怀里的小生命。小生灵长有红发，大大的绿色眼睛与每一个婴儿一样，好奇地望着女人。

“……这一切对你太遥远了。我知道你也许只在乎下一餐。”

毕竟她只有一岁。女人叹息。

“是《吉尔伽美什史诗》，一首英雄史诗，在古苏菲尔人间口口相传。”

“从仅存的泥板，我们得以管中窥豹。”

女人揉揉小生命的耳朵。茶几上，烛台旁，有一块被着粽褐绒毛玩具般的可爱之物，不知不觉间吸引了怀中生物的目光。

“半人半神的吉尔伽美什国王，征服一切，赢得天下，却不得不面对自己终将死去的残酷事实。在他的忠友去世后，他决心找到传说中令人永生的仙草。”

“而后，他来到一家酒吧。酒吧老板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渴望永生？’”

“…也许你会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但生命的本质，是什么？”

“对吉尔伽美什国王而言，它是用于享受祂功名的前置条件。然而，王国会沦陷、美人将衰老，金石总有一天被水滴穿。”

“最致命的，是人生来的永不餍足与厌倦：纵拥千万珠宝，终有习惯金碗玉箸之日。于是空虚的爪牙渗进华美城墙，如爱伦•坡笔下的红死病。”

“让我们还原至永生：生与死，是什么？”

“一切都在变化。新生踩着亡朽，生命捕杀猎物。世间唯一的永恒，那便是世间无永恒。”

“而在诡异的万古中即便死亡本身亦可朽灭。”

“21世纪的人类终究对未来过于保守。经济学中有一条定律：让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蒙着眼睛向股票市场的报纸投掷飞标，其选择的投资收益水平与专家的股票无异。”

“AI改变了太多……21世纪初，没有人会想到，最先能被完全替代的岗位，是文娱。”

“没有自我意识的AI能创造艺术吗？”

“人类所认知的‘美’又是从何而来？”

“从猿猴第一次下树，它们的偏好便刻在DNA中，如乌鸦喜欢收集闪光之物。”

“那，人的喜好，人的性格，能被解析为数据吗？”

“弗洛伊德的冰山终是在温室效应下融化了……贝叶斯函数与量子计算机又为什么不能部分地预测人类？”

“如同炼金术的瓶之侏儒…一开始，它们只有大致的五体；渐渐地，它们有了类似人类的骨架。现在，它们几乎与人类差不多了……一些方面甚至比人更好。”

“六冲程发动机与心脏的区别在于何处？”

“文学，又是什么？”

“在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结尾，半神的国王历经千辛万苦，涉过死亡之海取得仙草，但这灵草却被一条蛇衔去。最后，皇帝死于肉体的衰朽。”

“这是四千多年前巴比伦人对生命的思索。这是他们的文学。”

“文学是什么？”

“文学……就像杂草。”

“杂草是什么？是园丁不需要的植物。在花园中，绿草是入侵者；而在田地里，连牡丹也可以是杂草。”

“也许文学，也是如此繁纷杂乱之物的总称。”

“那文学要做什么？文学能带给我们什么？”

“早有许多哲学家讨论了这个问题……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抒情诗人与戏剧作家是会被驱逐的，因为他们描绘的，不过是倒影的倒影、摹仿的摹仿。”

“一个超越性的、普世认同的‘绝对之美’存在吗？我们又怎么确保自己能认知它？”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负面情感的‘净化’。但可惜我们没有看到他对于净化的解释。”

“我们又为什么创作文学？”

“为了欢愉吗？不。正如卡夫卡所言，世界上最恐怖的经历就是写小说一一不可理解的，生存本质的荒谬。”

“也许，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人与斯金纳之箱中的鸽子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吗？可能，没有。我们都只是被饲喂信息然后踩下踏板的图灵机罢了。”

“我听过一种说法：作家是世界的镜子。他完整、清晰地呈现世界每一个角落。”

“那AI比任何人类都能不带偏见地记录人类世界。但作家不是AI。”

“另一种说法，作家之所以是作家，正是因为作家有偏见。作家有自己独特的行文风格。”

“很显然说这话的人不了解AI。不同的AI算法可以生成比活人还鲜明的风格。”

“那么，作家与AI的区别是什么？”

“作家是人，而人会思考。”

“是的。”

“AI会思考吗？不。AI只会以函数拟合其样本的变量一一甚至科学家用了许多手段防止AI拟合数据噪点。”

“但人会。人对世界有着独特的洞见与思索。正如四千多年前的古人，人类从未停止探寻。”

“这是我认为的文学。”

女人终于暂缓对话，放下抚弄着生命的手。

“而我，是文学之冢边被世界遗忘的守墓人。”

那个生灵也开始蠕动，嘴唇一张一合，要发出点什么声音。

“喵。”

它翻转自己长毛红色不规则虎斑的身体，蹿向茶几。

“燃烧之星，没想到我的栖身之地还没着落，你的口粮问题先解决了。”

燃烧之星转过头，嘴里衔着一只偷吃油烛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