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她是一棵草，一棵骊都的普通小草，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她甚至连仙草也不是，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芷兰。但因着骊都的好风水，她竟也慢慢的有了神智。

不过有了神智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她太弱，所以既无法活动，也无法言语。又因她所处之地偏僻，每天只能数自己的叶片看天上的白云解闷，不过好在骊都并没有什么食草的活物，所以她至少不用担心被吃掉，这于她来说大概是唯一的慰藉了。

她刚长出第五片叶子的那一天，她正在努力学习如何把叶子卷起来。一个男人莽莽撞撞地闯入了骊都谷口，男人身上一袭战甲，血迹斑斑，满身的杀伐气与血腥气与骊都安静祥和的气氛着实不符。因此，他刚入谷便引起了所有花花草草的注意，当然其中也包括某棵卷叶不成功的草。

她好奇地盯着他，骊都自形成的千百万年来，因着谷口的天然屏障，还从未有活物进入，更别提人了。当然她还不懂人的概念，不过就算她会说人类的语言，也只会把他叫做草——一棵会动的草，然而现在她只会听。

男人跌跌撞撞地闯入骊都，寻了个偏僻地，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巧不巧，就在某棵草的旁边，且压住了她第二片叶子。不过这位大哥显然并未注意到，自顾自惊异道:“此处竟别有洞天，奇山异水，独立于世，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她拼命的想将她可怜的叶子抽出来，差点破口大“骂”，这什么人啊，真没礼貌。但在外人看来，只是草叶微微抖动了几下而已。

许是见她太过可怜，苍天终于帮了她一把。男人移开了自己尊贵的屁股，终于将她的叶子放开，她用力抖了抖，不错，就是在嫌弃他。男人终于发现有棵小草被自己压的不成样子了，本着万物平等的理念，男人略带歉意的道了一声抱歉。

她闻此一怔，随即疯狂摇头，不行，把她可怜的叶子压成这样，轻易就算了的话，她还怎么做人，呸，怎么做草？男人道完歉，本想就此了事，却见此草一顿，随即开始疯狂乱摇，像是在怒气冲冲地拒绝他的道歉，莫非…这草有灵性？男人来了兴趣，将脸凑近:“你能听懂本将之言？”本是一时兴起，却见这棵草顷刻便停止了晃动，矜持的上下晃动了几下叶片，像在点头，然后“啪”的一声，一枚叶片便抽上了他的脸颊，然后便停止了一切活动，只是微微抖着。

其实她打他只是一时脑抽，而且打完后立马后悔了。要是这个家伙一生气，把她拔了怎么办？她还没化形，被拔了一定会死的。救命啊，她在心中哀嚎，我错了还不行吗。

男人感到有些好笑，便自顾自坐在地上笑了起来。幸亏他所立之地荒凉，未有其他花草，不然他此举又会被多少花草画圈诅咒，可想而知。他从军数载，从未有人打过他，但今天却被一棵草打了，有趣，有趣之至。笑了一会儿后，许是感到一阵空旷，男人停止了大笑。是啊，他在外拼死拼活征战沙场，却遭遇了那种对待。此时仅余他一人处此幽谷之中，怎能不感悲凉？

他叹一口气，环视四周，水清花美，倒也是个好地方，如此，他便先在此停留一段时间吧。她仰头望着他，见他并未生气，便放下心来。又见他一会儿喜一会儿悲，有些蒙，腹诽道，这家伙好生奇怪，怎的变来变去的？听他之言，他本是位将军，将军应该不至于如此痴傻啊，莫非…她灵光一闪，打仗碰坏了脑子？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笑的花叶乱颤（对，花叶乱颤，她还没枝）怪不得，怪不得这人如此行径，那她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吧。某草确实已经忘了她刚抽了人家一叶的事了。

她正笑着，冷不丁他突然俯身，把她吓了一跳，紧紧护住自己，草叶都收拢了。男人注意到他的变化，感到有些好笑，不过还是一本正经的说:“那接下来的时间就打扰了。”她放开自己，思考着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含义，接下来一段时间岂不是意味着他要在这儿小住？她抬起头望了望他，还行，此人不像鸡鸣狗盗之徒，于是她矜持的点了点叶子表示同意，他又笑了:“那本将先谢过了”她恍然被他的笑恍了神。刚才只顾生气和害怕，现在才发现这家伙长得还不赖嘛，尤其是笑起来时，真好看，像织锦上的阳光，她更满意了，或许多个人陪伴的话，未来可以不那么寂寞了吧。

于是他便用谷外之物在她身旁筑了一方茅屋，住了下来。没过多久，谷里的花花草草便对他很熟悉了，因此那些有果之木也乐于将自己的果实贡献出来，一来一往倒也和谐。他有时也会出谷转一圈，去探听一下消息。除此之外，便只能与某草交谈了，虽然某草不能言，但她绝对是个良好的听众，而且还不会反驳。他许是多年未向别人吐露心事，一经开口，便一发不可收拾。而她通过他的言语，也知晓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生活，同时也知晓了他的身世。

他本名云梵，本朝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忠心耿耿，但是现天子年事已高，昏庸无能，任人唯亲，竟听信了小人谗言，信他欲以功高叛主，设毒计围剿他的军队。那时他的军队刚平定了一场叛乱，还未来得及休整，便又遭伏击，历经一场血战后，全军覆没。

听闻领军的将领还是皇上亲自指派的，可见皇上对他有多么忌惮。可怜那八千将士到死都不能相信，他们未战死沙场，却死在了忠心护了一生的君主手中，罪名还是可笑的——通敌叛国。而他在几位副将拼死相护下，才得以杀出重围，捡回了一条命，才得以进入骊都，才有了这后来的许多事。她叹一口气，这也是个可怜人，也罢，那她就待他好一些吧。

时光飞逝，转眼她长出了第八片叶子，而他们的关系也迅速升温，虽然她还是天天被他气死，不过她终于可以还嘴了，为此她十分得意。他偶尔也会出去打猎，然后就地烧烤，他手艺很好，不过因她只是一株草，所以只能看着干瞪眼。这时他往往又会故意馋她，招来她一顿好骂。

他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六月，他们识于六月，而她又和六月的精灵一般活跃生动，叫她六月倒也合适。日子就在他们吵吵闹闹中度过，恬淡美好。不过，她总是发现他眉宇中有丝哀愁，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们终究会因此分别。但她从来不多说一句，只是默默做好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

这一天，终究是到了。一日傍晚，他自谷外归来，眉间的哀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她大致明白原因，但也没有细究，只是默默陪着他，等他自己开口，以期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上星时分，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六月，外面的世界变了，”他略一停顿，但还是说了下去，“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新皇为人正直，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龙骑军翻案，我很感激他…”他又迟疑了一会儿，“现在新皇虽重视民生，大力整顿吏治，但先皇遗留下的问题太多，致使各地叛军四起，国家摇摇欲坠…”

他声音弱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下，小声问:“因此，你想去帮新皇巩固政权，重振龙骑威风，是吗？”这虽是个疑问句，但却充满了毋庸置疑。他静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龙骑军世代护国，虽先皇不仁，但护这个国家安定是我所有先辈的遗志，我不能违背。”她没说话，只是感到莫名的委屈，许久之后才重新找回声音，带着难掩的哭腔:“那你还会回来吗？”他重重点头:“当然！”接着马上补充，“三年，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最多三年，届时无论天下格局如何，我都已尽了我的责任，我定会回来找你，信我。”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草叶:“三年而已，我等的起。”

许是意识到当前的气氛太过沉重，她开了个玩笑:“你在这儿陪了我两年，却要我等你三年，那我岂不是很吃亏？”说完兀自笑了，他感到了她的笑意，也笑了，玩味的瞅了瞅她那几片叶子“反正你也没别的事儿可干，不是吗，我约摸着就你这么弱的样子，化形至少还需五百年吧。”她立马炸毛:“臭云梵，你说谁弱呢？！”他们都刻意忽略了将离别的感伤。

她笑完，沉吟片刻，终于又将沉重拉回:“你何时离开？”他思考了一下，说:“明天吧。”“这么快？”“嗯，早去就可以早点回，等我回来给你烤肉吃”“嗯，早去早归。还有，你把我第二片叶子摘下来。”他不解:“为何，不会痛吗？”“别问那么多，马上。”他依言小心地将那片曾被他压过的叶片摘下，尽管他已非常小心，但她还是疼的“嘶”了一声，他闻声心疼的说:“既然疼，那为何又要摘下？”她疼的呲牙咧嘴:“别废话，还不是为了你，带上，省的你忘了我。”说完还不忘得瑟一句，“你看那诗怎样？”

诗？他就着茭白的月光细细看去，叶片上浮着两行字——白发三千丈，莫敢当，将为将，我立空城旁，盼君莫相忘。“好文采，”他由衷赞叹，接着又问，“你写的？”她立马焉了，“不是”他笑:“想来也不是，你能有这么好的文采，那才奇怪呢。”她再次炸毛:“滚，你会说话吗？！”“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云梵便早已准备启程。他在还未醒的她的叶片上留下一吻，轻道一句:“再见，六月。”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既不想她目睹他的离开，也不敢回头再多看她一眼，他怕自己心软，怕自己舍不得离开。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早醒了，只是未动。他承受不起离别之痛，她也同样，因此他们默契的选择了不去面对的面对方式，她在晨风中晃了晃自己的叶片，默声道:“再见…”

晨光熹微，草叶上滑落一滴水珠，不知是露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