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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轮渡】

日隙小记

在我死去之前的故事。

我沉浮在压抑的死海,深深浅浅是我挣扎的自白。我在镣铐上粗糙地刻下我过去的妄想,一如曾经我也写梦,写遥不可及的月亮。

我一笔一划勾勒出千千万万个我。

偶尔我会做梦,梦到大火把Z送我的枯死的郁金香烧的一干二净,梦到洪水从天台上倾泻而下从阳台上滚进我二十八楼的家中。有时也梦见Z,他一束郁金香藏在身后,左手捏着作业本上随手撕下来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在我眼前晃过一眼后又被他攥紧在手中。

说实话,我早已忘记Z的模样了,就连对他的印象也只是脑海中文字堪堪拼凑成字句。

近日才得知Z死在许多年前。大抵很多年没有得知Z的消息了。五年,六年?记不清楚。生了病以后记忆总是断断续续,即便是我高中那段时间的好友逸事,也大多褪色成七十年代老旧电视机的黑白画面了。因而你大可不必谴责我对于Z的不以为意,事实上,我对于他抱有极大的热情。

那便是后话了。

Z耷拉着手蜷缩在朽木椅上,刺目且狰狞的疤痕从右手拇指正下方一直蔓延到距他手肘旁那颗痣二三厘米的地方,血肉外翻结了一点痂,从黑白照上看不出是否殷红。老同学说他伤到了神经,愈合后那右手指尖连捏支笔都颤得慌。

至于其他的。少年时期剃就的板寸头(于我记忆中他一直如此)生长了,垂到肩头,黏软又凌乱地别在耳后。

他似乎在睡着,又掀起左眼眼皮子盯向镜头。我透过他黑洞洞的瞳孔,看见他正在死去的灵魂。

前些日子重新联系上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她给我发了这张照片。于是我无端地联想起旧事。

事实上,我同这位老同学关系还不赖,不过也是多年以前了。我现在实在记不清她姓甚名谁,只堪堪忆起她曾担任班长。于是叙旧时便也无话可说,只好堪堪敷衍了事了。

·

Z原是学校乐队的贝斯手。不过划伤了手后他想必很难再弹贝斯了。我印象中他对音乐几乎是痴狂的挚爱,断一根弦便是被切下手脚,松一根音柱便是足以惹人抓狂的纰漏。

不过手受伤以前他似乎便以许久不碰贝斯了,偶尔会抱起显旧的吉他生涩地弹两个音。我听过他弹吉他,不如贝斯流畅优美,更无那一腔孤勇的意气。他不碰贝斯却去弹吉他反倒惹我惊讶了半晌。

同学说是我转校之后的事。

Z可不是为情所困的人呢,我不愿信。

我之所以下此断定,是因为我依稀记得我问过Z相关问题。或许也有三分出于旧情人的直觉,不过第六感实在无法作为凭据摆到台面上。因而我也没提。

不过,如今说这些反倒是我琐碎了!毕竟起不到什么用处。

我敬爱的,挚爱的,亲爱的贝斯手Z,沉睡在那坟墓之下。生前恨他的,爱他的,厌恶他的,喜爱他的,敬仰他的,似乎都来如我、我们一般爱他,敬他!

天才音乐家长眠于牢笼之外,而牢笼中的人们竟以为如此行径能瞒骗自己,瞒骗他人——难道他们以为如此能补偿他,补偿他!

有时候想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不像几年、十几年,是隔了几十年乃至一个世纪的怅哀。我也实在说不清。——迷迷糊糊回想起的记忆像是千百年前的我在轮回涅槃重生后的我耳畔遗留下的私语。

大概有段时间我病得厉害,挪两步便留下一路令人发颤的喘息。冷呀,冷得叫人打抖呢。即使是六月也冷得吓人,教室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讲台底下没声音只有老师在台上讲的时候呢。我总觉得我从未离开我过去的小村,还停留在那个仿佛危房般的小平房课室中。

不过教室的老旧空调温度总是很低。实际上,在那时空调是稀罕货,有一台已不错。我当时读的平行班,但是后排的小胖子有点关系,于是我们也有空调了。尽管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好体验。

那发锈的气味与扰人的巨大响声,和被迫打开的窗外的热浪一起扑过来,活生生想把我蝼蚁般的性命抹杀于此地。

或许是很久以后,或许是明日,或许是下一次醒来。请你聆听那段故事。我生命中为数不多记得清晰的,有关Z的日子。——最后的日子。

小胖子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似乎叫王什么。到底是王什么。我实在说不明白。左右是校领导的亲戚。

可是,可是,我实在听不得孤雀的悲鸣。

但是我竟生生遗弃他,漠然看他崩溃后哽咽出声。

我不爱你吗?我还不够爱你吗?

·

Z右手食指与中指有常年拨弦留下的细茧。左手指头因久年按弦而略微凹陷,显得不太纤直。他的手不太白皙,普遍的黄白色调再掺上一点暗沉,伸出来指关节竟略略泛黑。

我初中的时候很爱读一些散书,讲不存于现实的男女主角命运般地相遇相识相恋,讲所有人为他们献上贺礼。男方理应是家财万贯的少爷,从发丝到脚尖无一不是精细雕琢的精致,一点性格的缺陷无关痛痒,才最是他讨读者欢心的法宝。

我竟去拿绝对完美比他,却左右忘了我并非书中温婉天真的美丽娇可人儿,我与他更并非是什么命运般的相遇。分明是我固执地蜷缩在过去,他满身泥泞在未来拥我。

可,我哪配呢?

我剥离一切篆刻在我眼眸中的纷争,直白地赤裸地张开一双含着水的眼睛望向他。Z偏过头去不看我,指甲尖暗暗嵌进软肉。

我从来不和他道别:每一次相聚后分手,每一次晚修后的风止,每一次吟唱后尾音轻轻和在贝斯旋律中。

我从来不和他道别。因而不必说“再见”。于是我扯了扯嘴角说,祝你自由。

旧教室下了晚自修后显得空寥,月亮从没拉好的窗帘间蔓延进来切割桌椅的影。时钟的指针早已发锈,在无数个日夜前停转。空间并不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沉寂、难言的凝滞、极短暂的相伴、熟悉的呢喃。

那就带朵花回家吧,我的……

——我们从未属于过对方。

于是他也说,携枝凌晨的海棠回家吧,祝你自由。

我的告别说在假期前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我的剖白则迟了许多年。

不是祝你自由,……是祝你平安。

我那时已经哑得说不出话,勾着的音调是嘶哑,含着哽咽。我才不是离开他了,或者说,我才没有将他抛弃。我只是——

Z,我和你说,祝你平安,祝你幸福,再是祝你自由,远走高飞,离开这里。

·

他的字迹太抖,撇捺勾出去很长一画,墨落下很浓重的一个黑点,只有顿笔间才隐约带点过去的洒脱风骨。我说,你不必写手写信。

他曾与我说过手写信浪漫,可惜太过时。那纸不堪折,时间久了就泛黄,多翻阅几番便发皱,摩挲多回的折痕也撕裂。脆弱,不堪保存。因而我猜他写信前给我发过短信,很多条,一日,一月,又一年。

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传到我耳朵里的是癌症。二十多岁他出去做地下工时抽烟喝酒染上的。查出时已是中期。可惜我没去看过他,于是我堪堪去想:他睡在素白色的病房,瘦了,床头放着不知哪位学生时代旧友留下的慰问品。我早年的病好了大半,独脸色还带着些久病之人的苍白。我会捧着一束用克莱因蓝束起来的郁金香去见他,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消毒水气息。

不,不。

他不会睡在病房中。他不至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外界苟延残喘着,——就为了那一两分钱?老板早因为他的病把他辞了,嫌恶地将他的行李扔至门外,还呸了两声说病痨鬼真晦气。他拖着病体在街头游走,拐进小巷子中的旧楼,踩着老旧的楼梯向上时隔壁邻居家夫妻俩的争吵与东西坠地的声音从门缝中漏出来。

老同学说,这才是真相。而这封信正是他那时写下。

——你不必再念着我,我早已告别多年。我说了,祝你自由。为什么你放不下呢?

高中时Z的家境尚好。父亲在他三岁时死去了,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却也不吃力。——我见过他的母亲,瘦瘦小小的一个女人,扔进人堆里便看不见的女人。

平凡,疲惫,却烧着一身的血去哺育子嗣。

我不在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了,似乎我的离去带走了他所有的幸。他的舅舅爱赌,倾家荡产地上去,凿开一个填不上都坑。

拖欠的财款,未举行的葬礼。他最敬重的母亲葬在郊外的荒野,——他买不起墓。我翻阅信笺惊叹于他的贫苦的同时又想,是否是因为我的离去,满天的不幸才压在他身上。我本能同他一同承担的。

这次算我欠你的,下回你若来看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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