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也下得如此淋漓凶狠。雨水如断了线的冰冷珠串,噼里啪啦砸在武装侦探社的窗玻璃上,汇聚成一道道仓惶滑落的水痕。办公室里只剩下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和你翻阅纸张的沙沙声。窗外的霓虹在水幕中晕染成一片混沌冰冷的光影。
你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马克杯,残余的一点咖啡苦涩地滑过喉咙。加班到这个点数,连暖气似乎都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你站起身,走到窗边,想看看这雨何时才会停歇,目光却在楼下街角昏暗的路灯下,捕捉到一个几乎要与浓稠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是芥川龙之介。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墨黑的立领大衣被雨水浸透,紧紧贴附在他过于清瘦的肩背上,勾勒出一种与周围湿漉漉的冰冷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绝。路灯惨白的光线吝啬地勾勒着他苍白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像一柄出鞘欲斩的刀锋。他没有试图寻找任何遮蔽,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向这片吞噬他的雨水,只是沉默地立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石像。
黑色的罗生门在他背后不安地波动着,如同黑色的暗流,每一次翻滚都带起细微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涟漪,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回温顺(至少表面如此)的衣摆形态。他在等待,那份等待的姿势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近乎自毁般的偏执。
你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太晚了,雨太大了。港口黑手党那栋森严的大厦距离这里并不近。
没有多想一秒,手指已经快于思考地抓起挂在椅背上的折叠伞,另一只手则本能地再次拿起那个已空的马克杯。你甚至顾不上换掉脚上单薄的室内鞋,推开侦探社厚重的大门,冰凉的夜风裹挟着雨水腥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你打了个寒噤。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你的脚步声逐一亮起又熄灭。你快步走下台阶,撑着那把不大的伞,冲入瓢泼冰冷的雨幕。
寒意像细针一样刺入皮肤。单薄的鞋子几乎瞬间湿透,冰冷刺骨。雨水争先恐后地钻进你的发丝和领口,让你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没有回头。直到你小跑着停在他身侧不到一米的地方,带着喘息的脚步声和头顶骤然阻隔了雨水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伞下空间,才让那道锋利如刀的视线缓缓移了过来。
冰冷的、充满审视意味的灰蓝色眼瞳对上你的。
那双眼睛里没有讶异,没有感谢,甚至没有一丝被雨水打扰的狼狈不耐。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将灵魂也一并冻结的漠然,和一丝被打断等候的、无声的尖锐警告。像是荒野中独行的狼突然被贸然靠近的旅人惊扰。
“……”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雨太大了”或者“等在这里会感冒”,却在被他目光攫住的刹那,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舌尖。伞面上密集的落雨声仿佛成为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敲打着你们之间这短暂又凝滞的空间。
你把手中那个尚且残留一丝温热的空马克杯朝他递过去一点,一个全然下意识的举动,像是要递给他一个可以捂手的容器。杯子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未干的褐色咖啡渍。
他的目光落在那微不足道的、日常的马克杯上,冰冷锐利的灰色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冻人的漠然。那感觉,像是被一个极其无聊又毫无价值的物品触动了某种极其微弱的困惑。他显然没有接过的意思。
冰冷的沉默在你们之间蔓延。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滴落在你撑伞的手背上,冷得像冰碴。
就在这几乎要被沉默压垮的瞬间——
嗖!
一道细微得几乎被雨声掩盖的破空声,从侧面一条狭窄漆黑的巷道里激射而出!
那是一道淬着暗沉乌光的短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杀意轨迹,目标——直指芥川毫无防备的后心!
你的大脑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逻辑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在刹那间压倒了所有恐惧。在罗生门感受到杀意即将暴起格挡的前一秒,你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愚蠢的冲动,猛地向前踏出半步,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横在了芥川与那致命偷袭之间!
“呜!”
冰冷的金属瞬间撕裂了左臂衣袖的布料。剧烈的刺痛像一道灼热的电流,沿着手臂猛然炸开!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了薄薄的衣料,扩散开来,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带来冰火交加的诡异感官。你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肉被划开的锐利触感。剧痛让你闷哼出声,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侧面一个趔趄。
就在你身形不稳、几乎要栽倒的刹那——
一道绝对暴戾、带着排山倒海般毁灭性气息的黑影,以你无法想象的速度,猛地从你身旁悍然爆发!
是罗生门!
它不再是衣袂下温顺的装饰,而是瞬间化作一只咆哮的、择人而噬的漆黑魔兽!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压和尖锐的破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凶狠无比地朝着暗刺飞来的方向穿刺、绞杀过去!
“咻——轰!”
刺耳的金属扭曲破碎声和什么东西被狠狠钉入墙壁的声音在雨夜里沉闷地炸响!紧接着是短促到几乎不存在的惨叫声,然后便是死寂。那片狭窄的巷道深处只剩下雨声和浓郁到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罗生门完成任务,如同沾染了暗血的毒蛇般嗖地缩回芥川的衣摆之下,重新化作沉寂的布料。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直到这时,你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左臂传来的钻心疼痛,视野因剧痛而轻微发黑,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一只手,一只带着凉意、却异常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你右臂手肘靠上的位置。
是芥川的手。
他抓得不算温柔,甚至带着点生硬的掌控感,稳稳地撑住了你即将软倒的身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隔着湿透的衣服,你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骨节和那份强横的力道。
头顶的伞,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调整了方向。
那把原本只堪堪遮住你自己的伞,此刻正以一个细微却绝对不容忽视的角度朝着你这边倾斜。冰冷的雨水瞬间隔绝了他大半个肩背,他那湿透的黑色大衣承受了绝大部分冷酷的冲刷。而你被他抓住的右臂和他头顶支撑着伞柄的左臂之间,却奇迹般地为你撑起了一片几近干爽、不被雨水侵犯的空间。
你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伞下狭窄的空间里,近在咫尺的距离下,你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看清他苍白脸颊上被雨水冲刷出的冷硬线条。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只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直勾勾地俯视着你受伤流血的左臂。
那目光不再是全然冰冷的漠然。
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邃的东西。
是审视?看着你近乎自残般挡过来的愚蠢行为?
是困惑?想不通一个毫无战斗力的存在为何要做出如此无谓的牺牲?
还是……一种极其罕见、极其隐晦的……被什么东西强硬撬开的缝隙?
如同千年冻土之下,最深处一丝微弱的裂隙?
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沿着脸颊滚下,划过下颚,砸在湿透的肩膀上。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没有道谢,没有询问。
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片你曾以为坚冰永冻的寒原上,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光在晦暗雨幕的反光中,极其艰难地、极其短暂地颤动了一下。
仅仅是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抓着你的手微微收紧了一点,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力量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支撑着你不至于倒下。
雨声依旧滂沱,敲打着伞面,敲打着横滨湿冷的街道,也敲打着你们之间这一方意外形成的、带着血腥气和伤痛的狭小空间。
你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感受着右臂传来的、来自罗生门主人的那份冰冷而强硬的支撑,和头顶那片因他手臂倾斜而获得的遮蔽。
左臂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抽痛,渗出的温热血液渐渐被雨水冲淡冰凉。
但他的掌心贴着你肘部的位置,那一片冰凉之下,却极其荒谬地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如同漆黑暴风雨的海面上,孤舟与礁石撞击后,礁石沉默不动,却意外成为了风浪中唯一、坚实的依靠。
冰冷,生硬,沉默。
却是……属于芥川龙之介的,绝对的锚